03、本
得睡了整宿,卻被喉間的乾涸搞得難受,窗外還是晨光熹微,芥川從榻榻米上緩慢坐起身,眼神迷離,持續這個狀態十分鐘左右,才預備去盥洗室洗把臉。
剛拉開門扉,一股熱氣就撲面而來。水漬從浴室一直延到腳底,洗衣機正在運作,水霧纏繞的少年胴體如雪無垢,髮梢尚滴著水……敦回轉頭、一臉平靜地同人對視。
滴答、滴答。
門被『咚』地得砸回原處。
待人穿著半乾的衣服走出來,敦『擅自借用浴室,抱歉』的話還沒說完,芥川人已經獨自關在衛生間裡面了,他仰起頭,看著鏡子裡面表情怪異的臉,心想什麼鬼啊……
這是個問題,今天之內必須得解決。
整理好了情緒,芥川重新回到房間,敦端坐在小茶几前,目光停留在桌角、未曾失禮地四處打量,憑剛才的反應,估計對現狀並非一無所知。
人生病的時候看上去沒有意識,但身體是有記憶的,他有自覺,卻沒有任何反抗或主張,少年只是安靜地吐息著。
今時是幾日。今後該如何。一切和自身相關的問題,本人都顯得漠不關心,倒是某個一早擬好腹稿的人多慮了。
算了算了……無論怎麼說,飯還是要吃的,班還是要上的,只是多了一個人而已,該做的事不會改變。
國木田名言,理想的早飯才是理想的一天的開始。
米飯是昨晚提前溫在電飯煲裡的,多虧某個多事之人傳授的生活小技巧,連芥川這種不愛吃早飯的也能學會。配菜則是賢治送的醃黃瓜和酸白菜,放在冷藏櫃的盒子裡面,偶爾想起來才會拿出來。敦戳了戳上面的碎冰塊,就咔嘰落了一桌。
作為大病初愈的第一餐,的確寒酸了點……芥川拍掉那隻逗毛球似的爪子,看來有必要好好教教人為客之道。
「你過去的喜好我不清楚,但是敢對食物無禮,莫怪我不計舊情。」
舊情?什麼舊情?少年眨巴眼,仿佛在問『我們有很熟嗎』。
「快點吃!」
敦撿起筷子,面無表情地扒拉飯菜,他也真的餓了,幾天幾夜未進顆米,什麼東西都往嘴裡塞,碗裡很快就見了底。
「餓獸……」
看著人努力吞嚥的樣子,芥川的唇邊勾起小許弧度,也許不止嘲諷,還有什麼其他東西混雜其中,他也吃了幾口,偶然抬眼,對方已經停下動作、直直地盯著自己看。
「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不……」敦搖頭,他放下碗筷,語氣遲疑,「你……是芥川?」
「廢話,不然你以為是誰。」
睡久了把腦子都睡傻了?這表情算什麼意思?
「芥川?」
「嗯。」
「芥川龍之介?」
「是我的名字。」
再三反復確認後,像是得到了某種強大的保證,敦的臉上浮現出一種不抵笑容、近似釋然的東西,他垂下眼瞼,嘴裡默默有詞。
「是你啊……」
他最初的對手,最初的勁敵,也是最後的同伴。
那場死鬥的過程他都快記不清了,只是感慨,傷口都消失了,身體深處卻依舊殘留著這個男人的印記,所以他笑,笑造化弄人,雖然笑得不像笑就是了。
若是你的話,倒也不算太壞。
整理好行裝後,芥川領著人出門,以平日他的習慣來說已經很晚了,大片的白光粘在視野裡,跟在後面的敦不適地抬手遮掩。
半小時後,總算到了偵探社,因事先通知過,所以所有人都在。
「看吧看吧,我就說肯定會遲到,是我贏了。」
在芥川二人不解的注視中,眾人有的面作遺憾,有的笑著咬耳朵,然後紛紛向名偵探獻上貢品——被零食圍繞的江戶川亂步哈哈大笑,好不得意。
本來沒有足以讓人眼前一亮的案子就夠無聊了,一早被傳呼到社,就為了審核新成員啥的那麼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亂步表示十分不屑,但看在社長的面子上,也不是那麼不情願的。
未察覺時,一個黑色的身影從芥川背後走出來、立在跟前,深海浮游生物般的動作——靜而遠,便是偵探社一眾對敦的第一印象。
「初次會面,失禮了,元港口黑手黨游擊隊隊長中島敦——」一隻手背在身後,讓人挑不出錯處的標準行禮,白髮少年低下頭、向前躬身,「參上。」
剛進門沒多久,芥川就被織田叫進社長室,說是有事要事先同他說明。
「不用擔心。」織田補充道,「亂步先生有分寸,國木田他們也會好好引導他的。」
要你話多……芥川收回視線,輕聲閉上門,室內室外,雖是一樣的裝潢風格,氛圍卻全然不同。
「辛苦了。」福澤接聲說,「之後也是,有勞你了。」
「什麼意思?」
「偵探社已經確認接受移籍請求,然後,我決定將那孩子——中島敦,交於你照顧。」
「……我不懂,請確切地說明。」
芥川不擅長接受暗示,若不直接把話說清楚,他就當不知道。
「就是說……在確保正常生活的前提下,盡可能保持行動一致。」身後靠墻的織田幫忙解釋,「工作任務大體是分開的所以不用擔心,畢竟暫時還不能讓他們接觸核心業務,當然,根據情況變化可先行臨時判斷,但一定不能讓人落單。」
同食同住,形同監視。
「我想聽聽理由。」
並非沒有料到過這種可能,但有兩點,芥川還懷有疑問。
一點是入社測試。當初自己也接受過類似體能、應變能力之類的現場測試,但實在太過小兒科,連他都能輕鬆通過的測試,那兩個元殺人鬼,能奈何?
雖然芥川對自己的評價可能有些過低,但這也是事實,論武力,正常情況下整個社內能出那二人左右沒幾個。
「太招眼了,不是時候。」織田搖頭,「橫濱現在不太安全。」
「因為組合的懸賞令嗎?」芥川皺眉,一副不理解的樣子,「那為何要接受移籍?」
無異於引火上身。此行此舉,倒不像是偵探社平日作風。
偵探社是專門處理市警公安等隸屬政府的部門不方便出手事件的組織,這點已正式成為社員的芥川很明白,所以才很奇怪。
這裡不是慈善機構,更不是正義的使者,所以芥川才能安心待在這裡。
「因為是故人所託。」許久未出聲的福澤突然說道,「黑手黨的首領,曾有我的熟識。」
沒幾個人知曉這件事,芥川也是初次聽說,福澤顯然也不願多談。
「懸賞還沒有落標,時間還是有的。」織田插話道,「而且,我這邊剛接到消息,組合旗下的某個企業被舉報違規操作,在處理好麻煩之前,他們大概暫時還不會大舉進攻。」
意外至極的突發事件。聽說是匿名舉報,正好阻礙了某些人想要進軍海外的步伐,該說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早就策劃好的……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有天使在守護我們?
「那也是遲早的問題。」
「這和你昨天的態度差很多啊。」織田笑了,終於察覺到了芥川的試探,「你不是很想他們加入嗎?」
昨天的會議上,織田一直在觀察所有人,他記憶力還不錯,記住每句話不太可能,但有那麼一兩句還是可以聽清的。
——你就是最佳人選。
「不僅為了保護他們,也是為了我們偵探社。」坐在椅子上的福澤再次授意,語氣沒有半分質疑,「辦得到嗎?」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芥川在原地駐了會,鞠了一躬,走了。
「對了,那個,白毛那個小鬼……」織田叫住芥川,卻一時想不起敦的名字,「有提到過什麼嗎?」
「什麼事?」
「上次在黑手黨大廈,那個男人……有談到過什麼嗎?」織田停頓了一下,他不是很愛提起那個人的名字,「未來之類?」
芥川表情不變,他說,不知道。
那算了,當我沒問。織田放棄似的移開目光,也不打算繼續追問。
畢竟只是『不知道』,並不是『沒有』。姑且就當你是誠實吧。
福澤另外交待了幾項事後,芥川同織田一起走出社長室,普通員工都在勤勤懇懇地工作,聚在休息區嘰嘰喳喳的不是他們社的頂梁柱們是誰?
都怪亂步先生,一句『你就是黑手黨?跟我差不多高嘛,有什麼了不起』,難得從浮游生物、啊不,是少年的臉上看到錯愕,原本莫大的隔閡突然就稀薄起來。
雖然早就聽聞黑手黨做派很大,剛才的行禮實在太超過了,已經引得好幾位女員工小聲尖叫了,太非日常了,平時怎麼可能有機會接觸這等身份的人,何況還這麼年輕,大大激發了好奇心,由與謝野帶頭,摸頭髮、捏臉蛋什麼的都不在話下,被圍在中心的敦像家貓一樣,順一下毛,叫一聲,別人問什麼答什麼,始終不曾表現過不耐,只是看到芥川他們的時候,眼神終於有了焦點,像找到了海上的浮木。
織田無視眾人,直接當面跟敦傳達社長的意思,加入偵探社的事算是了了,只是為此需要本人遵守幾個條件,他向來是個不重形式的人,所以基本都是口述。
從事務員做起、盡量不在外露臉、活動範圍限制在偵探社附近……這些敦都輕點頭同意,只是提到暫時禁止使用異能的時候,少年撫上藏在領子裡的項圈,欲言又止。
「怎麼?有什麼問題嗎?不用異能也能完成普通工作吧。」
「是……」敦苦笑了一下,「不負所望。」
之後其他人又跟著添加了幾條無關痛癢的,一聽就是來搗亂的,最後,織田說要求和芥川共同行動的時候,也只是略作遲疑,『嗯』了一聲便沒了後音。
是很聽話的性子。
織田對此不感意外,刺殺者的出身是磨滅不去的,以僱主角度來說的確是很便利的屬性,但從另一方面看,也是極度缺乏自我意志的表現。
將心寄放在他處,便無所謂利與弊,因為從未為自己行動過,所以即便上級說『去把這個人殺掉』也會從容遵命。
有點棘手啊……和芥川那種偏重攻擊性的失衡感不同,這就是太宰治親手培養的『死神』嗎。
明明就只是個孩子罷了。織田拍了拍敦的肩,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望著織田消失的方向,手上還握著別人塞來的可樂糖口袋,敦捏了捏裡面的軟糖,若有所思。一時之間,所有的聲音離他遠去。
他真的加入偵探社了,雖然還只是表面,但他做到了。
完成了一個遺願,對吧。
心中沒有響起任何回音。
敦的嘴角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但還是被看到了,如果是一個一直將你放在眼裡的人,絕不會錯過那個說不出味道的笑容。
惡心。芥川當即就想說出口,但考慮到他人在場,只是愈發鎖緊了眉頭。
「你……」
「芥川!你給我過來!你看看你寫的什麼東西……」
那頭國木田的怒吼突然砸來,芥川『嘖』得咂嘴,只好先放下這邊。與謝野趁機插了進來,問要不要去看一下小姑娘,她可是很記掛你哦。
醫務室的隔音效果比其他房間好,窩在床上玩手機遊戲的鏡花一看來人,小臉瞬間有了顏色。
「敦,你還好嗎?」
「很好哦。托小鏡花的福,暫時死不了。」
「我也很好,晶子每天都給我做湯豆腐吃。」
敦掂量了下和服露出的一截小臂,回頭感激地看了眼女醫師,鏡花過得很好,看這肉感就知道了。
大小傷口基本痊愈了,頭髮也變光澤了,臉上多了紅暈,再過不久就是十五歲的生日了……
鏡花還想同人多待會兒,但敦說不行,到此為止了,將福澤開出的條件具體告知後,少女的瞳色變得暗淡。
藏在枕邊的匕首隨時可給人致命一擊,只要她想。敦按住鏡花的手,搖頭、說我是自願的。
「要留在這裡,這是唯一的辦法。」
我們終究不是親人,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待在一起了,而且鏡花是女孩子,從今往後還會越長越漂亮……她值得更好的人生,不能再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
終於走到了光明處,他們也不得不去迎合那所謂世間。
鏡花堅決不同意,怎麼可以?那個沒眉毛絕對會傷害你的,就像之前那樣。同那種人住在一起,鏡花覺得自己無法忍受,但敦沒有意見……
為什麼總是這樣?無論是那個人還是這個人,你都如此心甘情願。
「他是怎樣的人?」
鏡花不知道兩人曾有過交際,但敦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她選擇相信他。
敦知道『他』指的是芥川,但說實話他對芥川的認識很有限,現在能憶起的也只有上午吃飯時說著『這是我努力耕耘的成果,敢浪費試試看』、『能享用被蟲咬過的食物,感恩戴德吧』的樣子……
「……有點土。」
下班後,芥川合上電腦,稍顯放鬆地吐氣,正準備找人的時候,敦就已經無聲站在他身後了。
省了時間,很好。芥川自顧自地往門口走,後面也一定會跟上,他無需時刻確認。
他一定在,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芥川對此不抱懷疑。
行到交叉路口的時候,芥川拔腿往另一邊走。
「……」
「磨蹭什麼,這邊。」芥川回頭,瞇眼打量敦身上的外套,「你打算永生守著洗衣機過日子嗎?備用衣物竟然一件都沒有,真服了你們。」
避免再遭遇早上那種尷尬,今後要兩個人共同生活,有些事不得不提前考慮。
支開導購員,敦只挑有領子的長袖衣物,他不喜歡暴露肌膚,尤其是脖子那塊,不知是哪裡又踩到東家雷區,芥川直言你品味差得太不像話了,硬是自作主張挑了幾件尋常樣式塞給人。
唯獨不想被你這麼說……敦默默吐槽,只是在心裡。
嘴上雖然難聽,但所有費用也都是芥川一力承擔的,元黑手黨高級成員竟然一點存款都沒有,真是笑死人了。
「抱歉……」
鏡子裡面的人移開目光,盡量不去看自己的影像,敦的表情幾乎沒什麼變化,但芥川讀懂了。
那種柔和的、對世界滿懷歉意的空無表情。
「感到不滿嗎?」
「不是,可能不太合適……還有錢……」
「以為我是會向小孩子索要錢財的惡鬼嗎?」
「……」
「若是不服,之後賺夠再還就是了,現在就安靜聽話。你又不是生活在偏遠海洋的孤島上,只要還活著,多多少少都會周圍添麻煩。」芥川站在人身側,灰色的影子清晰地倒映鏡中,「很好,就這件。買了。」
敦目送芥川去收銀台結賬,在收到對方可以離開的眼神後,本想說些什麼,依舊無話而終。
他對這個人說不出感激之詞。和曾經一度差點被殺死的事沒有關係,那件事已經過去了,而是因為這個人啊,太彆扭了。
怪人。
然而,只有和芥川在一起的時候,他不用過多考慮別人的感受……如果是這個人的話,是否就能抵達太宰先生所說的、只有他們二人才能抓住的未來?
敦回神,被心中突然冒出的想法嚇到,然後立刻否定了。不會的,現在的情況也只是暫時,他不會一直待在這個地方……
那麼,下一站又在哪裡?敦駐足,整個人像被閃電擊中般,無法前進一步。
習慣了所謂跟隨,將他人意志當做自己的意志,結果一次都沒有考慮過關於自己的未來,現在才意識到,會不會遲得有點過分了。
人流不斷從敦身旁穿過,到了黃昏,誰的臉都模糊成一片,誰也不認識,好可怕。
注意到身後沒了動靜,芥川也停了下來,手插在口袋中摩擦指腹,沉默片刻,突然問了人一個問題。
「……那個男人的話是真是假我不清楚,姑且先確認一下。」芥川站在東方,正對夕日,「那本『書』,是在你那嗎?」
書。
能將寫上去的內容變作現實、獨一無二的書。
仿佛踏入了某道不該觸碰的禁忌,少年身邊的氛圍變了。晚霞映襯得身姿有些扭曲,臉上浮現出獸類的斑紋,風聲跟著戰慄。
你也想要得到嗎?那本書。
『白虎』之力逐漸彰顯在外,瀕臨決堤前,荊棘般伸縮變長的灰色硬質布料攀上敦的大腿、手腕、喉部,芥川將人拖進陰影處,灰眸正對那雙因不受控制而異變的黃金瞳。
如琥珀般、充滿危險色彩的非人瞳孔。芥川覺得那很美,世上絕無僅有。
「不會給任何人!那個東西!絕對不能再出現!」
那種引誘人心、超出異能範疇的可怕東西,若不是因為那種東西,就不會發生那麼多悲劇!這種令人絕望的世界也不會存在!然後太宰先生也……
唯獨這個詛咒,他絕不讓給任何人。
「冷靜點!」
芥川低聲喝道。哪有人在大街上突然異能失控的,沒常識也給我有個限度啊……羅生門的壓制只是一時,繼續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之前說過,關於入社一事,福澤等人的態度,還有一點讓芥川非常在意。
無論是組合的動向,還是偵探社不顧後果也要將敦留下、約束在可視範圍的做法,都顯得頗為刻意、不自然,仿佛一早就知道少年將會成為未來的關鍵似的。
所以他懷疑,那本書、包括已經身亡的太宰,是否還有其他未知數。
敦咬緊牙關,眼仁因體內的異能和自我拼命抑制的兩股力而變得渙散,他不想變成虎,一點也不想,但僅憑自己做不到,太宰先生、太宰先生……
「敦!停下!」
敦。他的名字。一旦被呼喚,就不得不回應、作為人的標識。
他在這裡。
瞳孔倒退回原處,重新被靜謐的紫色包裹,敦有些竭力地趴在芥川肩頭,手指還有些顫抖。
「抱歉……芥川……」
又給你添麻煩了,抱歉。他不想再傷害任何人了,尤其是你,因為,你是……
失去氣息的敦閉上眼,暈了過去。芥川摟著人半邊身子,覷了臉旁白絨絨的後腦勺一眼,徹底無語。
他歎了口氣。
都說了不准道歉,不長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