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onHeart

IFⅣ(完)

戲作。黑手黨敦




 

無關晝夜,二十一世紀的街區燈火通明。

從繁華的唐人街到港未來21區的摩天輪,形形色色的面孔從眼前一閃而過,初來乍到可能會感到迷茫、些許躁動,佇在溫暖的風中不知所措。當人與人的間隙逐漸稀薄、融為一體,周圍的景色看上去別無二致,自己也成為了那些登高者眼中的風景。

橫濱是座美麗的城市,來過的人無不這麼說,同時這裡也是連通彼岸的重要港口,各地異能者聚集的區域,危險與機遇並存,才顯得神秘而刺激。

剛踏上這片土地的人為此感到亢奮,雄心勃勃,然而,無論多麼憧憬,那些天生縈繞著不可思議氛圍的人,即便悄不做聲地從你身旁經過,也能一瞬間清醒過來。你與他們,處於不同的世界。

處理完手頭事務,織田作之助離開人群,側身漫步進一條灰暗的年邁小巷。剛走到巷口,就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


「……您會後悔的!」


站在酒吧入口的少年渾身因激動而顫抖,冷不丁地朝著空氣怒吼,隨即轉身,泛白的髮梢任風打在臉上,手插入黑色風衣口袋,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待人走遠了,織田才繼續向裡走。

LUPIN曾有地上地下兩層,大戰過後只留下了地下室,地下這間原本是打算作防空洞使用,平和如今,也變作了一間窄小的供人休娛的酒吧。

甫走到樓梯口,脫離了地上的喧囂,裡面傳來了悠揚的弦樂聲,織田越往下走,聲音越清晰,從門口延伸到盡頭的長桌上擺著兩個銅杯子,坂口安吾坐在並排的一張圓椅上,注意到他來了,點頭示意,目光依舊停留在角落那個被橘黃燈光包圍的身影上。

瓦斯燈盞下的樂手像睡著般枕在紅黑色的提琴面板上,身姿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面容清秀,右臉大半被繃帶遮住,卻不妨礙欣賞他優雅的鼻樑和輕抿的淺色唇。

這種從石炭火星中提取的光源最早可以回溯到維多利亞時代,一開始,人們十分懼怕瓦斯燈的亮光,不僅容易弄髒墻壁和天花板,技術不成熟時在室內還有爆炸的危險,在此之前都是使用鯨油燈,淑女們則以皮膚情況會被看得太過清楚、臉色看起來不好等理由而對其心存厭惡,因此相當不受歡迎。

握著琴弓的手指修長白皙,絲毫不懼光線的拷問,太宰治抬起眼瞼,瞧見坐在位置上的二人,笑了起來。手肘一頓,切換了首活潑的樂章,輕撥琴弦,發出鈍鈍的濁音。


「掌聲何在啊?」


一曲畢,太宰自己先撫掌一番,他放下小提琴,喝了口莫斯科騾子,直接坐在織田對角處的高腳椅上。


「你依舊很擅長這些,太宰。」織田不吝地誇讚。

「呼呼呼被織田作誇了……安吾你可不要嫉妒哦。畢竟我啊,可是天才。」

「如果沒有這句,姑且還是可以表揚你一下的,現在看來……」

「誒——」


原本還洋洋得意的男人,立馬放下身段,纏著安吾今天一定要誇他,不誇不放手。


「說起來,太宰,剛才門口……」織田突然出聲,在座位上扭成一團的兩人具看過來,「不,沒什麼。」


即將出口的話被吞嚥回去,織田啜了口蒸餾酒,避開了這個話題。

太宰的部下他們都有所耳聞,太宰對其的嚴厲和不講情也是在黑手黨出了名的。在這間小酒吧同他們一起喝酒聊天、笑容比孩子還純淨的男人,出了門便是手段凌厲頭腦聰明的年輕幹部,二者並不矛盾。

即便在這裡,他們不是幹部,不是情報員,不是前殺手,在點到為止的範圍閒談,有些事還是不能過於干涉的。

望著太宰鼻尖晶亮的汗珠,織田朝著他舉杯。


「好奇怪……織田作今天怎麼怪怪的,是哪裡不舒服嗎?」

「難道不是你害的嗎?突然把人叫過來,我和織田先生都是有很多事要忙的,幹部大人。」安吾沒好氣地問道,「所以,今天又是什麼?專門來聽你獨奏嗎?」

「好聽嗎?要收費哦。」

「哈?」

「那今天就是安吾請客——乾杯——」

你的臉皮究竟有多厚啊,安吾別開臉,不想再理會某人。

「沒辦法啊……我被芥川君纏得不行,他實在太有精力了,我才不想奉陪。」太宰走過來坐在兩人中間,「好容易有時間,當然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聽起來像個加班後的大叔,你還好嗎?」

「嗚嗚嗚光是和織田作待在一個空間就超級治愈了,感動得快哭了。」

「我聽說了,首領最近忙著和國外幾個企業交易,資金周轉方面也有些麻煩……各處少不了幹部打點吧。」


安吾正身,略帶憐憫地打量趴在長桌上的太宰。


「別提了,森先生就是個老混蛋!」太宰皺起鼻子,指尖劃過杯中的冰球,「不給我安眠藥就算了,還騙我到處給他賣命!一會兒有內鬼攜款潛逃,一會兒那邊又和其他組織的人起衝突,每天快煩死了……難道這就是過勞死?工作到死?誰要這麼淒慘地去死啊!我明明只想毫無痛苦地自殺!」


彎曲的卷髪散在桌面上,清瘦的肩膀輕微抖動,旁人適想安慰幾句,太宰突然抬起頭,高舉杯子說著『給我一杯洗潔精』就恢復了平時的樣子。

織田安吾二人失笑。結局當然是被老酒保微笑拒絕,太宰哀嚎。


「怎麼可以連你們……」


抱怨戛然而止,似乎注意到什麼,太宰神情略怔,若有所思地盯著光滑的桌面,輕敲了一下。


「老闆……」

「太宰!」


一個男聲從樓道傳了過來,回音之大,腳步聲之重,還沒走下樓,其他人基本都猜到了來者是誰。

門口出現了一名戴著圓禮帽的小個子西裝男,赭色的髮絲從帽簷垂下落在肩上,像獅子一樣銳利的眼神泛著青藍的光。


「到處都找遍了,敢情躲到這種地方來了。」中原中也疾步逼近,氣勢咄咄逼人,「誰給你本事隨意調動我的人的?啊?」

「……別走哪都宣揚你的大嗓門,地都快被你震垮了。」太宰不耐地掏著耳朵。

「少裝蒜!我問你人呢!」

「你說敦君?之前借完就還回去啦,雖然弄壞了不少地方,但修修補補總會好的,你不該去醫院找嗎?」

「你他媽還有臉說!」


眼看兩人就要動起手來,織田平靜喝了口酒,不是被嚇傻了,只是暫時沒跟上節奏,他需要花點時間腦內整理劇情。安吾也懶得管,直到眼鏡邊緣反光出一個鬼鬼祟祟的小影子,才幽幽開了口。


「我覺得你們不用吵了,當事人不就在現場嗎。」


順著他的視線,剛從酒櫃裡爬出來悄悄往出口移動的身軀一滯,正是兩位幹部爭執不休的故事主人公——中島敦。

啊,玩完了。這次死定了。

小老虎抹了把額上的虛汗,很快就被人拉起來按到椅子上,銀髮少年雙目失神,心中戰戰。

西洋化的裝潢,昏黃的狹小空間,另一端的老酒保依舊充耳不聞地擦他永遠擦不完的杯子,或坐或立的四個大人將縮成一團的男孩圍在中間,神色各異地盯著他……呼吸好困難,敦捂著心口,不好,是想暈倒的感覺!


「別給我裝暈!」中也不客氣地給人一個爆栗,「老實交代,你怎麼又跟著太宰屁股後面跑?」

「哪敢啊……」敦捂著頭頂,謹防自家上司再來一錘,「我、我就跟著芥川來的……」

「那個黑髮少年?人已經走很久了。」


織田仔細觀察眼前少年的反應,心中的筆記本又開始塗塗畫畫。


「中島君怎麼會和你的部下混在一起?」


熟悉敦本性的安吾感到不解,兩個小輩年歲雖相差不大,但性情……實在令人意外。


「說來話長了,不過在這之前,有件事我倒是感到很奇怪。」太宰咬著一塊梳打餅乾,咀嚼幾下喝了口酒吞了下去,嘴角輕勾著,笑意不抵眼底,「幹部的行蹤從來不會告訴除了當天任值跟守的任何人,但最近啊,芥川君堵我堵的次數實在太多了,我很苦惱呢……你知道些什麼嗎,敦君?」

「我什麼都不知道。」


一直保持沉默的少年抬起頭,目光平靜地同人對視。


「撒謊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哦。」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太宰先生。」


敦扯了扯面皮,乾笑一聲,有幾分早熟的味道,實際本人內心早就翻江倒海,瀕臨決堤。

我的媽怎麼發現的!太宰先生你是人精嗎!。

太宰與芥川的關係敦不想深究,只是這幾個月,不時在芥川面前狀作無意地洩露太宰的去向,本意只是引人去碰壁,看那個不可一世的混蛋在另外一個混蛋面前連續吃癟,心裡就……特別痛快!

怎麼可能說呢,這種小家子氣的幼稚報復,說了估計他也不用再混了,至於躲進這間酒吧純屬……好吧他還是有點好奇的,現在會不會被這點好奇心害死,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敦,你到底在想什麼?我說過了,別去招惹那對瘋子師徒!」


中也粗暴地扯過少年的一隻手臂、褪下領口,深可見骨的傷口早已復原,新生的稚嫩肌膚吹彈可破。


「別轉移話題哦,中也。」太宰沒好氣地反駁,「什麼叫瘋子……算了算了,現在的小孩子啊,不是自命非凡的中二病晚期就是容易妄自菲薄自我傷害,更嚴重的還有多重人格,隨機切換簡直不要更難搞,怎麼不想想我多辛苦。」

「那是你家的事,跟我們無關。」

「怎麼可能沒有關係,我兩什麼交情?既然人都在這了,我就替你好好教育……」


中也眉角一跳,立刻打斷即將伸向少年的毒手,嚴詞拒絕。


「關你屁事!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個寄生動物廢話了!隨便差遣我的人,這筆賬還沒跟你算!」

「嘁,小氣,早點把人讓給我不就好了。」

「想都別想!」

「中也先生,我已經沒事了……」

「你閉嘴/敦君安靜!」


招誰惹誰了……敦默默轉回來,小口抿著織田剛才遞來白開水,這地方的確不宜久留,喝口水都嗅得到酒精酸味。


「先把人帶回去吧,他這樣的孩子出現在這種地方,不太合適。」安吾勸道。

「就是就是。聽到沒中也,這裡不適合你這種小學生……」

「太宰,你也是未成年。」織田突然插話。


原本跟著幫腔的太宰面色突變,眼神可憐巴巴的,生怕被怪力搭檔一起拖走。


「難道織田作要趕我走嗎!不要!」

「不,我的意思是,成年與否,並不重要。」


織田輕晃了下杯子,冰塊碰撞發出清脆的響音,見其他人都看向自己,反倒很吃驚,卻沒有了後話。他的異能『天衣無縫』可以預知五秒後即將發生在自身上的未來,但現在,數位異能者聚集在一塊……他也有些看不透了。

原本三人的空間,像是切開一個小口,新鮮的空氣大力往裡灌,衝破了某些固守的觀念,事態的發展十分有趣,比小說情節還要有意思。男人臉上浮現笑容。

什麼時候了這個人怎麼還有心情笑!?忙於辯論的其他幾位沒瞧見,敦可是看得真切,這個大叔是怎麼回事?顧不得他人,眼前比較重要……該怎麼解決呢?

急中生智,或者說是急病亂投醫,死馬當活馬醫,趁人沒注意,敦抓起桌上一個不知誰的酒杯,一口飲盡其中液體,辛辣帶著有點咸咸的滋味充斥在舌腔中,眼眶下的那塊肌膚隱隱作痛……

這下、總算可以光明正大地暈了!是真暈!喝完少年就一頭栽向桌面,砸狠了點,估計一時半會兒都醒不過來。

逃避可恥,但是偶爾很有用。前段時間陪後勤部的姐姐們嘮嗑的時候,她們給敦推薦了不少時下熱門的電視劇動畫,秉著負責的心態敦看完了其中一部,就記住了這一句台詞。

放在當下來看,將問題源的自己先排除在外,矛盾便會被自動蓋過去,一切恢復如常,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待我們暗自打好小算盤睡顏安詳的黑手黨小朋友從小沙發上悠悠醒轉過來時,沒有看見他家熟悉的家具……這不科學啊,他怎麼還在酒吧?!


「不用起的太快。」率先注意到動靜的織田溫聲問道,「還好嗎?」


敦拖著腳步,身子不穩的時候織田還扶了一把,才沒有丟人地再次摔倒。


「開什麼玩笑!哪有把雞尾酒當牛奶喝的人!」穩穩坐上吧檯後,左側的安吾張口就是教訓,敦雙手放在大腿上,乖乖認錯,「太宰君他們沒個正經,你也要步後塵嗎?下次再胡來的話,我必須考慮向首領提出申請,質疑他們二人的監護人資格。」


敦垂頭偷笑,哪算得上監護人啊……黑手黨的人戶口基本都真假摻半,只要死不掉,他就依然是這邊的人。


「對不起……中也先生他們?」

「在那邊。」

通廊的拐角處擺著一張小桌,上面散落著撲克、酒杯和小食,對坐的二人一個面色不虞,緊緊盯著牌面,顧慮敦在場沒有吸煙,嘴裡卻總覺缺了什麼,另一個笑意不減,翹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安吾低聲解釋,你醉暈後,那兩個人也不肯罷休,便決定用紙牌該怎麼處置你。

「好自為之吧,中島君。」


請不要用那麼可怕的說法好嗎……又不是拍電影……敦無力扶額,你們怎麼不按套路出牌!

要說自家上司、中原中也處處都好,就有一點,一碰煙酒,理智什麼的全部消失無蹤,太宰先生估計就是看中這點,比起旁的,先幹掉眼前的杯盞才是中也先生的作風……真是看錯您了!


「要吃點什麼嗎?那邊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


織田拾起菜單,為了照顧敦的感受,說話的時候稍微伏低了點。不過這裡只有他們五人,四周很安靜,不用特地如此敦也能聽到。


「那個……」

「敦。中島敦。」

「敦,今年多大?」

「馬上就要十五歲了。」


說到這,敦想起中也曾許諾過,一旦年滿十五便會帶他去更多地方,不知道還作不作數……回過神時,織田正盯著他的臉瞧。

那是一種不帶任何探究的眼神,單純地望著你,就好像透過皮肉探到了內裡,卻並不讓人不舒服。織田張了張口,收回視線,沉默勝過萬千話語。

他是不是該說些什麼呢。敦琢磨著,卻無從開頭,眼前留著胡茬的高大男人同敦見過的大人都不太一樣,像往常那樣敷衍的話難免招致不快,畢竟,那是太宰先生的朋友啊,他還是想留個好印象的。

若是告訴他,對方只是覺得他長得比同齡人瘦小許多,不知道吃什麼長大的,估計要氣吐血。


「……我今天才知道,太宰先生原來還精通樂理。」

「這世上估計沒有他不會的。」安吾低笑,既不像在誇人又不似諷刺,「中也君也會吧,大提琴,你沒聽過嗎?」

「第一次聽說!真的嗎,中也先生?」


敦轉過頭問人,中也不甚感興趣地『啊啊』擺手,精神還專注在牌局上。


「我記得是正月的時候吧,愛麗絲小姐生日那天?」安吾向織田征問,實際他記得非常清楚,「我那天去本部交接來年的賬目,剛巧碰到在附近買蛋糕的織田君,首領就一併邀請我們入席了。」


織田點頭,一副『我想起來了』的表情。

席間森鷗外放下刀叉,突然要求他們四人來點表演助興,他最心愛的女孩可正因盤內的豌豆煩惱不已,身為下屬不該身先士卒替他排憂解難嗎?其間太宰中也二人表示抗議,但抗議無效,其他二人即便不情願,也只得乖乖聽話。首領的命令是絕對的,連道具都提前準備好了,太宰司第一小提琴,織田第二,中也安吾分別司大提琴和中提琴,毫無練習的情況下,真虧他們那天還能拉出舒伯特的《死神和少女》。


「我只是湊數,能不發出噪音就很好了。」


織田端起酒杯,唇角挨著杯沿、露出些許弧度。


「我也很勉強,光是要跟上他們兩就非常吃力了……」


二人逐漸打開了話題,先說道森先生選曲多麼刁鑽,再抱怨之後太宰使壞故意走調,被中也一腳踹了下去……畫面有聲有色,笑語不斷,光是在旁聽著都忍俊不禁。

敦安靜地坐在原位上,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動聲色地觀察。幹部那桌已經換了新玩法,剛才打了個平手,太宰提議來玩點新鮮的,就從外套內袋掏出一張試卷大小的黑白表格,上面竟是填字遊戲……他怎麼不知道,太宰先生何時有個這麼土的興趣?

以『答案皆在我心』趾高氣揚地挑釁,中也奪過太宰手中的鉛筆,對著表格抱頭苦思起來,雖然隔著一段距離,敦還是隱隱能聽見『什麼鬼』的低咒聲。太宰則捂著嘴拼命憋笑。

耳際不斷穿叉著低語高音,墻上的時鐘嘀嗒嘀嗒,老酒保推開內門去後面準備新的一輪酒食,吊燈昭昭獨立,被光照曬焦的墻紙宛如一位經歷風霜的女性面孔,幾十年如一日,枯苦地凝視著他們。

這裡是天下的一隅小角。這裡是橫濱一家小小酒吧,任誰都能出入、普通尋常的地方,偶然如廢寺般成為他們這些見不得光的夜盜的避雨處,褪去那些不知所謂的都市傳說,他們也只是再平凡不過的眾生。

時間該就此停駐多好,少年的祈禱未曾傳達給任何人。敦虛撐著左臉頰,眼皮半闔,腦內迴響著實際不存在的樂音。

過了子時,戴帽子的幹部已然喝趴,不戴帽子的那位一身輕鬆,接了個電話就提前撤離,消失了個沒影,安吾也說要早點回去休息,最後剩下的只有意識不清的中也、等專人來接他們的敦和無事留下作陪的織田。

作為接待的幹部前提,店內一早就作了清場,這個點也不會再有人來,織田索性幫著收拾殘跡,老酒保微笑著表示感謝。


「織田先生,我來幫您。」


敦小跑過來,不費勁地抬起小圓桌的另一端,只是身高緣故,桌面幾乎傾成四十五度角。


「小心點。」

「沒問題。」


大小兩人自然地交換著片段式的話語,像是相識多年,其實不過幾個小時的相處。想及此,織田再次打量在前後走動的少年。

白髮、紫瞳、長相安靜,看上去是很聽話的類型,有點冒失,但又不失冷靜,十多歲啊……


「為什麼會加入黑手黨?」


目及少年錯愕的表情,織田感到一絲後悔,揉了揉頭髮背身走開,卻聽到了意外的答案。

他說,因為,我想留在喜歡的人的身邊。

眼神不躲不閃,聲調平穩、從善如流,如若不是出於真心,那倒是令人折服的精湛演技。

當然是真心話啦。敦輕笑著搖頭,如此輕易交代出去,還是該怪對方那雙不會說謊的眼睛吧。

他進入裡社會的時間不長,但見過的人物卻不少,軍人、企業家、政府要員……每一次向敦頭頂投來的目光無不驚訝、詫異,轉而收斂神色,像是見怪不怪地移開視線。

這是第一次啊,有人不再漠視,不再對這不講人情的世道視而不見,像個真正的長輩一樣的人。

中也先生、太宰先生、安吾先生……甚至森先生,都不曾給過敦如此感受。他也真是薄情,變得越來越像個黑手黨了啊。敦歎了口氣。


「聽上去很棒……那個『喜歡』,也包括我嗎?」


將少年的一系列動作表情盡收眼底,織田破天荒地厚臉皮一次。他也感覺到了,這位少年與自己的相通性。那是用科學難以解釋的、男人的直覺。


「說不好呢,不介意的話,可以幫我把中也先生扛出去嗎?」敦望了望樓上,「車子快來了。」


馱著百斤重的幹部大人,走到門口,織田突然問走在後面的敦。


「那剛才的黑髮少年呢?」

「芥川的話討厭。」


毫不猶豫地直言,小臉皺成一團,明明白白的嫌棄意味。對視之後,兩人都笑了。

敦將中也推進後座車廂,臨走前,停在織田面前,鄭重地說了聲『謝謝』。


「下次如果能聽到你們的演奏就好了。」


織田有些為難地笑了笑,說等你成人了再來。至於彼時,他有沒有將琴弓握得更嫻熟些,就事在人為了。

目送黑色轎車變作黑點、消失在公路末端,身後送來了一陣冷風,織田往回看,紅色店門牌上的怪盜紳士瀟灑依舊,在黑暗中久久不熄。

此去經年,竟是分毫未變。

 

 

 

「啊啊……」


大廈頂層僅有的辦公桌前,半老男人揉著太陽穴,像秋蟬一樣發出瀕死的哀聲。


「有點麻煩啊……你們怎麼看?」


偌大的房間內一左一右佇著兩個人。中也取下帽子放在胸前,以示尊敬,太宰手裡則拿了個黃色的橡膠雞玩具把玩,一點理會的意思也沒有。靜默良久,男人接著說。


「和K商會簽訂的合同定期在這個月底,已經兩周了,那批貨還押在關口,超過時限的話就不只是違約金的事了……」

「嗷——」

「為此和公安的人有點矛盾,發生了三起出動市警的案件……」

「嗷————」

「……就沒點什麼建議?」

「嗷——————」

「太宰君!好好用自己的嘴巴回答!」


太宰又輕輕捏了把橡膠雞的肚皮是,刺耳凄絕,餘音裊裊不絕如縷。他從哪鼓搗出這種東西的?森鷗外決定之後一定要好好過問一番廣津柳浪。

站在一旁的中也默默與人拉開了距離,他怎麼會有這種白癡搭檔呢?事後他一定要去央求尾崎紅葉,看能不能向首領諫言給他換個人。

不知二人心思的太宰撇了撇嘴,答道。


「我不知道——森先生解決不了的事,何苦來為難我們兩個小孩子?」

「有時候就是無知才令人畏懼。」森靠向椅背,笑容親切得像個鄰家大叔,每天放學後都能在回家路上碰見的那種,「說說你的看法。」

「……」


見人久久不語,望著自己的腳尖像是走神了,中也有些急,剛想踢人的時候,太宰向前走了幾步,歎了口氣,狀似疲憊地斜靠在那張歐洲進口的紅木桌上。


「……殺了不就好了。」

「什麼?」中也失態地喊出聲。

「我、是、說,失職的人。」太宰一字一頓,耐心解釋給他的搭檔聽,「那些容易惹事的人多是末端成員,像你一樣熱血沸騰,無法無章,但若是沒有人授意,他們也不敢輕易鬧到公安面前,終究是體制的管理問題。」

「太宰君的意思是,殺一儆百?」

「您都知道,還要用別人的口說出來,真真是變成了上位者啊……」


太宰仰起頭,劉海下露出的那隻鳶眸深不見底。這種誅心的話,也只有他才敢當著港口黑手黨首領的面說。森的笑容不變,他問,那其他呢?

攘外必先安內。這個道理他們都懂。

成為首領的第二個年頭,諸種條件具備,只差一個藉口,就可以將那些陳年爛葉並害蟲逐一減去,除不盡也沒關係,留下好的枝丫,悉心栽培。他留下的棋子,一步一步綴連到了今時,就是為了這麼一天。


「……負責海關的是個新人,姿態還沒作夠,金錢古董女人都試過了,就是撬不開。嘖、」


中也不耐地咂嘴,可見他也被煩得不行。


「區區賄賂都做不好,中也啊,我看改明還是換你去醫院躺躺,檢查檢查腦子吧。」太宰點了點額角,一臉輕蔑,「那個新官,不是還有個縣議員的岳父嘛。」

「要去你去,我才懶得跟政府的人打交道。」


中也翻了個白眼,頭偏向另一側。


「我去能有什麼用啊……」太宰搖頭,轉瞬收了笑意,「你長年在國外,不熟悉也正常,之前找人打聽過,那個油膩膩的戀童癖大叔,喜歡各處收養小孩子,說不定你們很合得來哦,森先生。」

「喂,太宰!」

「怎麼?我說錯什麼了嗎?又不是送敦君去……」

「你給我適可而止!」


室內迴響著少年人的怒吼,稍微冷靜下來後,太宰動了動嘴皮,卻沒再說什麼。


「太宰君,退下。」一直不動聲色的首領發了話,「你先下去,中也君留下。」


得令的太宰展顏一笑,無視搭檔驚疑的目光,擦肩而過。直至鎖扣上的那一刻,森才輕皺起眉,既像惋惜,又糅有太多複雜情緒。

再美的鑽石,過於銳利也會使人畏懼其光輝的。

兩個小時過後,結束會談的中也閉上門,長籲一口氣,剛走到電梯門口,就看見太宰躺在一旁的沙發上,手裡有一沒一下地玩著他那隻會發出慘叫的玩具雞。


「……」


順著太宰的視線看過去,落地窗外掛著高陽,晴朗無云,有人卻說著『要變天了』,毫無征兆地。說者無心,聽的人也沒空搭理他,只知今後有的忙了。為了整個組織,也是為了他們自己。

等電梯的間隔,中也一面回味著首領的話,恍惚想起了什麼。


「敦呢?」


他明明讓人在電梯口等來著。

躺在沙發上的人嘻嘻一笑,中也恨不得立馬打死他。


「天氣很好,我讓芥川君帶人出去玩了。」

 


步行街上並排走著兩位少年。敦今日上身只著了襯衣和馬甲,短褲下面露出的小腿包裹著白色襪子,行動更加方便。芥川不時瞧一眼身旁蹦蹦跳跳的人,心中啞然,這小子……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雖原就是小兒心性,但還從未見過對方如此毫無防備的……模樣。敦正指著花店的門口的花枝,問道『芥川芥川那是什麼花啊』。芥川表情變得有些怪異。


「銀蓮花。」


敦小跑至店內,買了一束紫色銀蓮,放在陽光下面瞇著眼欣賞,看見少年臉上燦爛的笑靨,芥川依舊猜不透導師的用意,索性不想了。


「不要隨便浪費錢。」

「嗯嗯。僅此一次。」


若不是聽人親口說,芥川自己也不敢相信,身為幹部親屬,敦居然從未拿過一分報酬,所有開支都由監護人監管,訝異對方的處境的同時,也不解當事人無所謂的態度。


「照顧我至今已經很花錢了,不想再麻煩中也先生他們了。」


能允許他活到現在,已經非常感激了。敦迎著對方的目光,重新走回街道。他人無法理解,也很正常。

加入黑手黨的前兩年,敦一直住在市郊的一間毛坯房。整幢樓都被買了下來,每天會有人固定送吃食過來,樓下也有看守。每次中也得空來,便是無休無止的訓練,從底層跑到頂層,整棟房子都被他們折騰得不成樣子。

太宰提議時,敦本是極不情願的,無論走到哪裡,他的身後都不可能沒有人,就算藏得很隱秘,也能很快察覺。說不定某天就突然衝上來對著他掃射吧,也算功德一件。

敦輕輕扯下一片花瓣,從掌心滑落,碾作塵泥、死死粘在行人不斷踏過的灰色地面上。

無形的牢籠一直在高懸頭頂,他同死亡是如此貼近,近到咫尺之內、眨眼之間。


『芥川君陪同的話,就不會再多此一舉哦。』

『成交!』


敦斜瞅了眼比他高個頭的芥川,哼著小調加快了步伐。忍這個討厭鬼一時,換一下午的自由,這門交易不虧!

天空、大地、艷陽、微風,少年的腳步愈發輕快,芥川被落到後面,緊盯著人,生怕一個不慎就把人看丟了。

幾個月前何曾想過,他們還能再次心平氣和地走在同一條街道上。思及此,芥川微微蹙眉,沒注意到前方停下的身影,差點撞在一起。


「……要拆了你的腿嗎?好好走路!」


敦停在一家茶餐廳招牌前,臉幾乎貼上玻璃,他慢悠悠地回轉過頭,圓圓的大眼裡溢滿了閃閃亮的希冀。

人心都是不足的,擁有了一,還渴望二,得到了二,就開始肖想更多了。


「茶泡飯……」


離開孤兒院後,敦再也沒嘗過茶泡飯的滋味。訓練生活雖然很辛苦,但吃穿方面中也從來不虧待他,樣樣都挑最頂尖的,不僅是為了將來正式在人前活動作打算,也是想……彌補吧。


「走了。」


芥川簡單兩個字,打破了幻想。芥川不打算給人任何機會,走過去就要拉人,實際就算真的順其心意也多大不了,只是,他討厭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就多坐會兒嘛!」

「聽不見嗎!走了!」

「一次!最後一次!」

「……你不要再丟人現眼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能吃到茶泡飯,丟人算什麼!敦死死抱住門把手,小腦袋靈機一動,他放軟了語氣,從下方看向芥川,眼神楚楚可憐。


「芥川哥哥……」

「!」


被電擊似得,芥川鬆開了手,驚悚地後退幾步,敦趁機鑽進了店。這小子!

怒火中燒的芥川一把推開玻璃門,決定就算剁成人彘血濺當場捆也要把人捆出去!躁動的黑獸早已蠢蠢欲動,蓄勢待發,它的主人卻在臨頭一刻歇了心思。

芥川認識的少年任何時候都十分冷靜,偶爾有些懵懂,總是一副滴水不漏的老成模樣,比本人想象的更惹人注目,即便蒙上灰塵依舊清輝有餘,他從來沒見過……那種慌亂的表情。

一同立在收銀台前的高個男子正喋喋不休說個不停,敦面色慘白,宛如驚弓之鳥,男人說一句,他點一下頭,眼神飄忽不定,想與人拉開距離,身體卻無比僵硬。


「誰?」


芥川走上前,注意到其他視線,高個男也停下攀談,都望向當事人。


「我……孤兒院的故人。這個是,我、我家那邊的、人。」


男人一把攬住敦的肩,笑說早說啊嚇得我一身虛汗,勉強化解了尷尬。他邀請敦他們拼桌,態度強硬,像是拒絕了就會說人忘恩負義的類型。


「七十八……啊不對,現在該叫你中島吧?」

「嗯,那你……」


三十三號。敦的心頭浮現一個數字,卻很快反應過來,既然能出現在這裡,對方一定也恢復了本名。

已經四年了……

自稱淺沼稻次郎的男人說起往事,在敦出逃過後第二天,院長曾下令全體人員搜山,無果而終。之後又不知為何,停止了每週一次的注射,整座孤兒院開始對外開放,孩子們的身體也開始起變化,然後一個一個減少,被分配到世界各處。他運氣較好,碰見了一對不能生育的老夫婦,然後正大光明地告別了過去。


「之後就改姓了,現在是淺沼氏,不過你倒是一點也沒變啊,中島。」


淺沼打量坐在對面的少年,瘦瘦小小的,握著茶杯的手指纖細蒼白、近乎透明,但跟在他身旁的黑髮少年眼神犀利,一臉煞氣……說不定中島是被有錢人撿著了。

在一旁數著時秒的芥川完全沒料到有人將他當作了隨從、保鏢之類的人,要是知道了,恐怕今天又有一樁血案。


「三……淺沼君也很走運嘛,沒想到能在這碰到。」


被打斷了思緒,敦也沒有剛才那般緊張,笑容還有些僵硬,勉強算得上得體。


「我也想著巧啊,所以想要個聯繫方式,以後方便聯絡?」

「那個……家裡人還沒有給我配手機,抱歉。」


撒謊。芥川輕抿了口咖啡,也懶得揭穿,只希望快點結束這場別開生面的孤兒會面,他可不想被當作是同類。

淺沼訕訕地收回了手機,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敦卻鬆了口氣,他是不想再跟那家孤兒院的人有任何牽扯了。


「說起來你還記得十一號嗎?」候餐時間無聊,淺沼突然挑起話題,「那個那個,黑頭髮黑眼鏡,全院最漂亮的那個。她可了不得啊。」

「十一號?」


敦放下了勺子,嘴裡的米飯一點味道也沒有。今天難得好心情,全部糟蹋個精光。

他自然記得,那個女生。總是搶他的東西,弄髒他的衣褲,揪著他的頭髮揮舞剪子……以前可沒少因為她被關禁閉啊。敦嘲諷一笑。

見人起了興趣,淺沼接著說,本想會聽見什麼傳奇佳話,卻迎來了一出哭笑不得的悲劇。

他說,十一號和院內另外一個男孩子夜間偷會,被護士抓了個正著,兩人被扯到院子裡,眾目睽睽之下,就那麼活活打死了。


「……太可惜了,明明是那麼好的女孩子。你說是吧,中島?」


怔神的敦被叫回神,連說『是啊是啊』,悄埋下首。察覺異狀的芥川扭頭去看人,卻看見了詭異的畫面。

那是在……笑?

奇怪的景象在少年臉上僅限數秒。敦撫上面皮、揉碎般擠壓,持續幾分鐘後,繼續大口扒飯。

太陽落山前,一行人出了茶餐廳。淺沼萬分不捨地先告了別,還說今後碰見一定要請他吃飯,敦的笑容也更真誠了些,他知道,不好的不是對方,只是他們共同擁有的痛苦記憶罷了。

僅僅如此嗎。身體深處傳來一個類似老嫗的嘶啞聲音,體溫極速下降,如墜冰窟。


「喂,人虎?」


身後遲遲沒有動靜,芥川等得有些不耐煩,打算用『羅生門』拉著人走,但想了想前後,終還是從大衣口袋抽出手掌,預想去拉手臂,敦擺了擺手,意外碰到了指尖。

好冷。

被觸碰後,敦有些慌亂地道歉,不斷說著對不起對不起……眸中空無一物,明明根本就看不到他的存在!蒙受大辱般,芥川突然覺得很生氣,比剛才上升了一個度,卻因一時躊躇,錯過了抓住人質問的時機。

敦說,我走這邊,先回去了。再見。

小跑消失在街角的身影,芥川瞇起眼看了幾秒,轉身朝另一側走了。

打那以後,便再沒有在大廈或其他基地見過那個、一眼就能從人群中發現的白髮少年。

這與他何干?芥川捫心自問,自己沒有任何對不起對方的地方,職責內的事他都做了,即使之前被人那般狠毒地咒罵過,他也問心無愧。

芥川龍之介與中島敦,原本就是兩條軌道,即便錯落幾秒趕上,依舊不是同路人。

又過了幾日,去總部領近期計劃書的時候,太宰攔住芥川,嘴上突然冒出一串地址,令人費解。


「敦君,最近有點奇怪哦。」


丟下這句話,太宰就消失了個沒影。準又是去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了吧,例如,單獨潛入某些黑手黨情報網也伸不到的地方。

比誰都更快一步察覺事態的走向,然後搗毀所有敢與他作對的人的野心。太宰很強,不同於其他人的強大,使他即便在魚龍混雜的黑手黨也能脫穎而出,可是……無論是導師還是那小子,都煩得要命。

當晚,芥川獨身去了那間老舊的學校倉庫。幾個涉世未深的飛車族,偷了點不該偷的東西,謹防流通到市場,上面的人要求做得不留痕跡。

小兒科打鬧般的任務,完全沒有任何著墨點,而且這裡離新校區很遠,幾乎靠近山腳了,直接帶著人馬進來突突突幾下就搞定。黑手黨做事有自己的章法,複雜的情況另談,有的時候可以很簡單,簡單到眼睛都不用眨一下,事情就結束了。

芥川沒料到的是,只有一個人來了。

走進倉庫的人動作很輕,幾乎是一瞬間,原還在和另外三人吹牛皮的雞冠頭喉嚨突然被劃開,熱滾的鮮血飆到其他人臉上時,白色的身影已經沖到面前。

匕首很短,一刀要扎進胸口需要很大的力氣,少年做到了,面無表情地轉動刀柄,被扎中的男人渾身劇烈抽搐,悲鳴幾聲就沒有了後音。

有個金髮想跑出去,敦從死人身上扯出還連著血絲的匕首,用力地擲過去,不敵重力和風阻,最終只扎中金髮的大腿。暫且限制活動也行……這樣考慮時,最後被剩下、沒被嚇破膽的那個鍋蓋男舉著椅子朝敦砸去,很險的是,只擦破了額角。

鍋蓋男見夥伴死的死傷的傷,頓時紅了眼,嘴裡罵罵咧咧地,揮舞著狼牙棒叫嚇著,藏在黑暗的芥川不屑一笑,果然只是小孩子打鬧,連這種電影道具都準備好了。

敦頭上的傷不重,只是連殺幾人,氣沒緩過來。他趴在墻上,手指用力嵌了進去,中也說他的異能是白虎,即使用不了,身體構造也會隨之影響。鍋蓋男喊累了,就開始發瘋地四處砸東西,最後竟然哭了出來……已爬上高處一個頭風口的敦反手握住欄杆,調整了下呼吸,腳下一蹬,對準鍋蓋男的位置跳了下去。

他手中已沒有武器,只能靠這幅身體。被少年從後方抱住的鍋蓋男像要甩掉口香糖一樣地瘋狂到處撞,死活掙脫不開,便垂直向後倒去,好在地面沒有釘子之類的尖銳物……滿臉血的敦死死勒住鍋蓋男的脖子,急促的呼息吐在人臉旁,無論對方如何使勁掙扎,細瘦的四肢仿佛鋼筋一樣纏住身體……


「你、你這個畜生!」


窒息前刻,鍋蓋男衝破嗓子吼了出來,整個倉庫仿佛為之一震,扭曲的雙手在空中無力地揮舞幾下就沒了動靜。敦漸漸鬆開人,他爬起來後,不知從何處摸到了自己的匕首,然後再次扎在了鍋蓋男的身上。

一脖頸、心臟、腹部……少年眼神空洞,雪白的頭髮被血污粘在一塊,手指間滲出溫暖而鮮艷的紅色,他只是、執著地用雙手確認死亡這一事實,對著還未冷卻的尸體實施暴行。


「啊——」


慘叫聲依舊沒有喚回少年的神智,剛才那個試圖逃跑的金髮,一瘸一拐、悄悄移動到敦身側,試圖用繩子限制人的行動,千鈞一髮之際,被黑色的爪牙貫穿在墻。

芥川大步走過去、將人拉起來,手掌握緊,好在痛覺還沒有完全喪失,金黃色的鏡面慢慢映照出人影,敦看見了芥川,看見他不可置信的目光,和他身後的地面上、慘白一片的月輝。

啊啊,好可怕。

那晚芥川親自送人回了家,從計程車上將黑色外衣包裹住的小團交給監管人後,取回自己從不離身的外套,一聲不吭地消失在黑夜裡。


進入十月中旬後,早晚溫差逐漸拉大,即便還不到最冷的時候,屋內還是燒著壁爐。無聲的火焰在角落舞動,封閉式的設計避免木屑飛入空氣,躺在床上的人呼吸均勻,雙目緊閉。


「喵——」


一個小東西鑽入了被窩,毛絨絨的短小四肢,輕輕頂著睡著的人的胸口,悶悶地叫了一聲,它的主人才徐徐睜開眼。


「月彥……」


敦帶著沙啞的聲音輕喚著名字,藍灰色的毛團從被子中冒出頭,又叫了聲,銅色的眼球鼓得圓圓的,與主人的紫金瞳的碰在一起。

從那天起,敦便再沒有出過這個房間。中也將他清洗乾淨、放在床上就匆匆離開了,門沒有鎖,只是本人不願移動而已。

感受不到飢餓,手指、額角的傷口很快復原了,後背的淤青比較嚴重,前幾天基本都是側臥,稍微翻個身都會感覺全身繃緊。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渴了就下床喝一口水,繼續睡,什麼也不做。

遇見淺沼後,敦不久就被傳喚去了本部大廈頂層,隨侍在森的身旁。作為第一個被欽點的幹部以下成員,本來是件倍感殊榮的事,他卻整天神在在的、心不在焉,接連出錯,惹得首領失望,之後隨便找個小任務便將他打發了。


『中島君,我認為你有做黑手黨的才能,但是,我在你身上看不到欲求。』


臨走前,曾經的醫師、現在地下世界的最高統治者送了他這句話。

陪月彥玩了會兒,敦又覺得睏了,他倒在柔軟的大床上,眼皮將闔未闔,他不斷地做夢,夢見上學時候的事、夢見第一次殺人,夢見孤兒院的種種,無數張臉從他眼前飛過,速度太快,被回憶拉扯得曲長歪扭……敦稍稍睜開眼,呼吸一窒,立馬將自己整個埋入棉被中。

臉!臉!好多臉!天花板上好多臉!

敦捂著口鼻,憋自己不要驚叫出聲,他拼命地想抓住什麼,卻只抓住了一條細繩,稍微一扯,就發出了清脆的鈴聲。

是中也送他的護身符。敦將那隻陳年生鏽的鈴鐺放在胸口,像是稍微可以減輕恐懼,頭疼難眠……


「……敦。」

「又做噩夢了?」


被子被揭開,新鮮的空氣涌了進來。在不知睡過幾個日夜後,手腳感覺都快不屬於自己,光明重新回到了身旁。

中也坐在床側,輕柔地理順少年雜亂的髮絲,一旁蹲著的月彥看了直鳴不公,只得兩隻一起順。

少年虛弱地無法動彈,中也給人喝了幾口水,又強行喂了小半碗清粥下去,面色才勉強有絲血色。


「你這是在找死。」似乎在說什麼尋常的話題,中也的語氣十分平淡,音量不大,卻讓人不敢違抗,「來,乖,嚥下去。」


吃完東西後,中也收拾餐具準備下樓,敦拽住人褲腿,眼神空洞,口中喃喃。


「我……是不是不該出生。」


毫無由頭的一句話,卻是困擾少年至今的疑問。

生來就懷有害獸,給周圍帶來災難,囚禁在欄也只是累贅,即使去爭取,精心打磨自己的外殼,努力將最好的一面呈現出來……現在呢?我是什麼模樣?

能分辨是非了嗎。學會管理約束自己的心了嗎。有好好地成為大人嗎。

第一次開始對生存產生了厭棄,在他無情奪走他人生命後。敦閉上眼,笑了。

中也放下小碗,『噹』的一聲磕在床頭櫃上,眼底泛起藏不住的怒氣。


「要怎麼想是你的自由,但是,膽敢死在我面前的話,我就先掐斷你的脖子!」

「……」

「別會錯意,我可不是叫你去死,花那麼大精力養到現在,要死的話就把所有吃過的用過的都給我吐出來!全部!」


睡衣領被拉扯大,敦不穩地跌在床上,他抬起頭,仰望那雙靜靜燃燒的、藍月般悲涼的瞳,一言不發。


「放棄了嗎?是啊,將錯誤都推給旁人,對自己的不足抱以悲觀,這很簡單,而且還能自我安慰……」中也鬆開了勁,五官在燈光下愈發深邃,「但是,連自己都不愛的東西,又有誰會去愛?」


敦永遠無法了解,別人每次幫他一點點清洗那些足以撕裂純白身體的傷口時,是什麼心情。他知道,你不會死,他明明知道的。

少年的時間仿佛被暫停,像隻被丟棄在大街上的幼貓,頹然垂下眼角。

年輕的黑手黨幹部褪下手套,揉了揉少年的頭,他說,這個世界現今也只是個褪色的鳥籠,鳥亡了,籠子也不會消失。


「不要認命,敦。」中也扳正敦的肩膀,讓人重新跟他對視,「不對,是不准認命,我不准,聽到了沒?」


宣誓般的命令式口吻。有什麼長了角的東西似得在體內橫衝直撞,霸道而強烈,敦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好痛,眼眶好痛……豆大的淚珠從臉上無痕滴下,沾濕了一片被單。

強忍著哽咽,抽泣聲一點點擴大,中也自然地伸出雙臂,難得摟緊了點。敦亦不記得上一次在別人懷裡嚎啕大哭是什麼時候了,溫暖的大手輕拍後腦勺,卻完全止不住,他聽人說,接下來他們要去國外一段時間,約好的吧,帶你去更多的地方。


「……這之後的路什麼時候送命也不奇怪,別哭了,是男孩子吧。」


哭得更兇了……

無與倫比的挫折,和無與倫比的幸福。以前的他不懂,眼淚的意義,一粒粒透明寶石,從身體和心靈的間隙、人與人的交錯點穿行而過,連綴著世上所有的幸與不幸。

敦的淚腺崩壞得有點猛,像是將幾年的份的眼淚都掉盡了,直到再也榨不出一滴,中也怕人嚎壞了嗓子,只能親自下廚做了不少東西才塞住少年的嘴和胃。

翌日,敦一早收拾好行李,預備隨中也離開橫濱,時間很倉促,他們必須趕在日落之前出發。出門前,看了眼墻上的日曆,敦才知道自己宅了將近半個月。

前來送行的黑西裝不多,都是跟中也很久的老人,這次是秘密行動,所以盡可能低調,先從港口乘坐快艇到某個人工島,再從那裡轉小型直升機。

難得的是,黑壓壓一片裡面有個熟面孔,敦將行李箱扔下快艇,然後快步走向芥川。

數日不見,恍若隔世。


「月彥就拜託你照顧了,我已經給小銀打過電話,還有我的多肉,我的……」

「憑什麼幫你做那麼多?」芥川打斷對方漫長的清數,他好像長高了點,裹著黑色風衣像根巧克力棒,「報酬呢?」

「我靠,要不要這麼小氣!難道還要我以身相許?」


敦不客氣地吐了句髒,要知道,他是真的沒有一分錢,也不會付的。


「你的性命本來就是鄙人的東西。」說完,芥川感覺哪裡怪怪的,但對方欠他那麼多人情,頓時又覺理所當然,補上一句,「總有天要殺了你。」


聞言,敦肩膀微聳,一跳一跳地,暢顏大笑。芥川覺得一點也不好笑,他沉著臉,盯著少年臉上腫的跟金魚似的眼睛,那兩顆混著雜誌的紫色玻璃球,第一次見面時,便覺異常漂亮。船上有人催促著,敦止了笑意,緩慢地翕動眼皮,銀睫撲閃。


「好啊,可以啊。就交給你了,芥川——」


海風起了,少年背對著黎明慢慢向後退,墜崖般地向下墜落,然後穩穩地踩在甲板上,發動機轟鳴,轉眼就馳出老遠。

其他人都走了,芥川一個人佇在那一動不動,純黑的眼仁比海更深。


「總有一天,你要來救我哦。」


人、如是祈求。

 


用心想梗,用脚写文←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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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到這的朋友!

終於寫完了……

上午電腦出了點故障,跑到網吧去敲了最後一節,但基本是糊上去的,對著遊戲用的大寬屏,周圍全是四倍鏡八倍鏡開車開車跳跳跳你去啊的說話聲,可以想像一下我的心理陰影……

這章字數有點多,原本是想著最後一章放開點寫,然後然後就飆了近2w……肯定看得很煩吧,我也是

本來我準備了一摞子話想說的,三十多度熱的有點頭暈,滿腦子煙味忘了個精光。這篇有啥想問的都可以隨便問,我今天確實被折騰得迷糊了……

再想點好的,這篇結束了,我就可以開坑官方IF線了,你們開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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