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onHeart

一日一食1-12(17.06-18.01再录)

 完整版。单篇就不留了



《水ようかん》


《死鼠之屋》事件告一段落,為了緩解連日緊繃的神經,偵探社特意開了場慶功宴。慶功宴的第二天,福澤諭吉提著個漂亮盒子,穿過眾人的視線。


「這不是香爐庵[1]嗎?」江戶川眼尖,那家店鋪的和風花紋他再熟悉不過。

「社長,這是要分給大家嗎?」與謝野接過提袋,打開淺墨色的盒子,裡面琳瑯排列著小巧的和果子。

「這是夏目老師送的。直美,給每個人準備一份茶,第三格抽屜裡的那種。」


社長一發話,眾人心中了然。

夏目漱石,傳說中的異能者,提出「三分構想」的創始人,是橫濱兩大異能組織的幕後者。總之,於他們而言,是位大到不行的大前輩。

傳聞夏目十分嗜甜,走哪兒都會隨身攜帶甘物,這次送給偵探們的小禮物,也是他鐘愛的羊羹。藻塩、蔷薇、蜂蜜、茶葉、黑糖,皆是一口大小。包裝紙上的櫻花紋十分可爱,想必入口滋味也是極好。

谷崎兄妹正忙著分發,太宰先生和國木田先生都忙於己任不在會社,敦靠著窗邊獨自想著心事。


「敦先生,你想要哪個?」賢治跳到敦面前,拿著盒子一副任君挑選的模樣。

「哪個都可以,你們先選吧。」

「那就把蜂蜜的給你吧,配上社長的茶一定很好吃。」

「謝謝。」


他漫不經心地接過屬於他的那份,眼神忽地捕捉到什麼,道了聲歉便急匆匆地跑下了樓,留下賢治一臉困惑。


「敦先生,不喜歡羊羹嗎?」

「那個,請等一下。」


拄著金屬拐杖的初老紳士回轉過頭,一名白色的少年正低腰虛喘。


「那、那個,請問您就是夏目先生嗎?」


夏目漱石打量數秒,才憶起偵探社有過這號人物。啊啊,身懷虎異能的少年,除此之外樸素至無味的新人。


「有什麼事嗎?」

「啊……非常感謝這次您的出手相助!還有……」少年著急地斟酌著詞彙,可惜大腦裡可用量實在可憐,「還有謝謝您的禮物!大家都很喜歡!」

「大家?你、食過了嗎?」

「沒、還沒。」


那隻未被瀏海遮住的眼瞇成線般,銳利的金色直洞人心。


「少年,這是瞧不起我們甜黨嗎,敷衍的應酬話是跟太宰學的?令人不快啊。」

「不是不是。」敦連忙擺起手,懊惱自己的失言,「對不起……只是我……對太甜的東西有些……」


像孤兒院垃圾桶里翻出來的糖果,偷埋在樹根下不捨得吃的腐爛蛋糕,太甜太膩的東西,他本能的有些不適。

夏目感覺站著在大街上同一個後輩爭吵實有些不像話,調頭往車站方向走。


「你、跟我來一個地方。」


在鐮倉西南的某個僻靜地方,坐落著幾座文雅小居,夏日的清風時常到訪。

敦初來乍到,端直地正坐在棉麻的墊子上,他望著廚房裡老先生忙碌的身影,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口中不禁發出感歎。

寒天[2]在水中浸泡至色澤暈散,小火慢慢地將其熬成漿狀,等到沸騰再加入赤豆沙、攪拌均勻,晾在一旁待冷卻,再用冰冷的刀具切塊、裝盤。

豆綠色底的小碟上盛著光滑、緻密、如玉般半透明狀的小物,色如藤之濃紫,又如菖蒲之紫,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一件藝術品。


「少年,你的名字是?」

「中島……敦。」

「敦,試試這種。」


夏目將碟子推到他面前,寶石輕顫顫的身體教人不禁想伸手撫摸。敦覺得此時自己的手是罪惡的,這支勺子也是,它們破壞了這道點心完整的外觀,卻帶來了全新的體驗。


「好吃……」敦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完全沒有甜膩的感覺。

「夏日限定的水羊羹,比起我送你們的那套,新鮮得多。」


夏目也拾起一塊羊羹放入嘴中,清甜柔和的滋味令人欲罷不能。


「真的……一點也不覺得反胃……」


涼絲絲的入口即化,敦又吃了一勺。


「請我吃這麼好吃的東西,夏目先生,真的很感謝。」


不能吃太多,會上癮,會著迷。明明在心底給自己設了一道頑固的防線,今天卻輕易地過了界。

本只是偶然看見對方的身影,想為之前的事道謝而已。敦心中對這位泯然隱於市的人帶有某種親近、近似憧憬的心情,怕是他自己也還未意識到。


「小孩子,多吃點甜的才能快點長大。」


雖說甜黨的話並不那麼可信,但敦心情很好,如同這片暫時除卻烏雲的天空,得到了片刻的安寧。


「夏目先生,這個真的好好吃啊……我可以帶點回去分給大家嗎。太宰先生和國木田先生工作回來肯定很欣慰。」那些好看的櫻花煮羊羹鐵定早早入了亂步先生的肚皮。

「不行。」正在大快朵頤的夏目拿手帕拭了拭嘴角,「大人就該多讓他們受點罪,好體會這世間的艱辛。

「誒……」

「聽好了,禁止告訴他人今天的事。就當做是我和你之間的秘密,怎樣?」

「秘密?」這個詞彷彿天生就帶著誘惑的甘味。敦想了想,點頭同意,「那……我可以跟您學做這個嗎?雖然我笨手笨腳,但只有我一個人吃到感覺有點……不公平?」


夏目好笑地看著少年帶著期盼的眸子,他想起以前自己對料理這類事也是不盡人意的,然而,當再無人可幫他做心愛的甜食時,不得不自己動手學著做。

生在充滿自由、獨立和自我的現代,所付出的代價便是不得不嘗嘗這種孤苦吧。一點也不甜,遠遠不足。令人不滿便要主動尋求改變。


「這個嘛……看你天分,老夫十分缺乏耐心,還有,一周只准來這裡一次。」

「真的嗎?!」

「也不能告訴任何人我的住所,這是第二個秘密。」

「社長也不知道?」


敦想起之前這位先生還一直化身作貓,待在他們身旁。


「怎麼可以讓他們知道!那兩個一有事就想依靠別人,可饒了我這把老骨頭吧。」


突然放鬆下來的老人家平躺在榻榻米上,除去那身優雅沉重的帽子披風,他也只是個喜歡曬太陽的慵懶老頭子。


「還是當貓好,當只悠閒的貓,總有女人替我準備好美食和床鋪。可惜啊……綺羅子小姐可是個好女人。」


意外的沒志氣呢,夏目先生。敦悄悄地別過頭偷笑,沒被人發現。

想必是經歷了漫長歲月,消磨掉了種種銳氣,便成為了如此坦然之人吧。

他有一天也會成為這樣的人嗎?敦竭盡腦力地去想象,也無濟於事。現在的他還到不了那麼遠的地方吧。


「快、快去把廚房打掃了。累死我了,年輕人動作麻利點。」


食足後的夏目開始對客人頤指氣使,像隻傲慢的老貓。少年明明今天才正式結識這位先生,卻覺他是如此的熟悉,彷彿很久之前便認識。不過,既然接受了別人的好意,還吃了親手製作的茶點,他倒樂意做一些小事,討老人家歡心。


「是是,我這就去。」



[1]《香爐庵》:橫濱有兩家,有興趣可以去看看

[2]寒天:瓊脂

 


 《カレー》


夜晚,通往偵探社宿舍的路上,兩個男人正並肩而行。


「啊——累死人了——」

「如果不是你老打岔,事情早該結束了。」

「沒想到安吾身邊竟然有那麼美麗的女性,一不注意就搭上話了。」

「託你的福,今天都沒來得及回社一趟。你可真是個大麻煩,太宰。」


剛從異能特務科離開的是偵探社的招牌組合,國木田獨步與太宰治。『魔人』帶来的一系列事件基本已塵埃落定,雖然準確來說,這幾天腳踏實地做事的大體只有國木田一人。


「有點餓了呢……好餓哦,國木田君。」

「不要靠在我身上!喂!你這個禍害!」


國木田雖然嘴上厲害,但也始终磨不過太宰的死皮賴臉,讓他進了家門。太宰不喜歡做飯,家裡常年不開伙,總愛吃些沒營養的罐頭,吃完就上各門各家蹭吃蹭喝。為了不影響其他員工的生活,他的搭檔只能妥協。

不過,這次『共噬』事件也多虧了這男人,若沒有太宰從中協調,那兩個年輕人也不會輕易配合,更不用說對事態一籌莫展的自己。

太宰的預測,究竟到了何種程度。

今日與太宰一起搭乘電車時他提及到這個話題,不為試探,只是真心的感歎而已。傷口剛癒臉色略有些蒼白的男人只說沒有那麼厲害啦,他也是人,不像某隻陰溝老鼠,敢自稱為神。


「只能說,在所有真實的光芒中,一直在成長的人總是會在一起的。」


國木田清楚太宰口中的『他們』是誰,卻依舊看不透眼前之人。明眼人都明白這次事件其實遠未結束,但現在暫不提這些煩心事,他打開冰箱發現備用的食材所剩無幾,正想開口說出門吃夜宵時。


「做咖喱吧,國木田君,這些東西足夠了哦。」


太宰倚在水池旁,孩子般期待地看著他。

咖喱啊,咖喱也不錯。

洗淨手後,國木田將僅剩的幾個土豆、胡蘿蔔、洋蔥切塊,放進水裡適當浸泡,油燒熱後再放入蒜末爆炒,接著把雜七雜八的燴物都倒了進去。眼鏡稍有些起霧,他自己也餓得頭腦不清,但關鍵的料理步驟卻一步不錯。

太宰想幫忙把剩下的洋蔥也一塊倒進去,被國木田厲聲制止,


「笨蛋,洋蔥要最後放,不然很容易煮爛,你一邊安靜等著不要添麻煩。」


太宰只好乖巧地坐到客廳裡等候,在料理方面自己的確一無所成,早點認輸比較好。

待到炒勻後加入適量水,燒開後中火燉二三十分鐘,再放入鷹嘴豆繼續燉二十分鐘。快燉好時把蘋果去皮,磨成蘋果泥,放進鍋裡攪勻、關火。
一定要關了火放咖喱塊,開火放咖喱塊,咖喱塊沉入鍋底容易糊鍋。待咖喱和黑巧克力靠餘溫融化,攪勻、出鍋。

還好他早上有提前在電飯煲裡保溫米飯,他的計劃總是如此一絲不苟、不差分毫。除了這位不請自來的同僚。


「快吃,吃完就給我回家睡覺。」

「看上去很好吃的樣子嘛,賣相雖然稍微差了點,不愧是國木田君。」


太宰合上那本隨身攜帶的手冊,開心地吃下熱騰騰的日式咖喱。免費的,極好。


「國木田君原來喜歡這種偏甜的口味啊。好吃。」

「適當的糖分可以緩解壓力。」

「不錯不錯,這次沒有記下錯誤的知識。」

「你喜歡辣味的?家裡香辛料正好用光了。」國木田隨口問了句,也坐下開動。

「不是,我對甜辣沒有什麼追求,非要為這種事爭個好歹也挺無趣的。不過我確實吃不下太辣的,那種辣到下巴快脫臼的。」


說完太宰做了個嫌棄的表情,國木田看著對方一副不正經兮兮的模樣,覺得還是這樣更加適合這個男人。

二人的談話夾雜著無味的日常,混合溫熱的米飯與濃郁的咖喱……人都有非常多的面孔,但現在對食物表現出忠實慾望、大快朵頤的他們,表情一定十分誠懇。
門鈴聲突然響起,國木田起身去開門,納悶深夜還會有誰來拜訪,這裡住的可都是偵探社的員工。

門口站著的是常春頭小子——住在他隔壁的隔壁的上面的敦,後面跟著他的同居人泉鏡花,穿著睡衣抱著兔子玩偶。


「國木田先生,晚上好。那個……」少年吞吞吐吐,看了眼身後的少女,「那個,小鏡花說肚子餓了,聞到你家有……那個……」


背後傳來太宰該死的笑聲,國木田心下了然,懶得再吐槽女孩子這什麼反應機制,他怎麼忘了,樓上還住著兩個正處於發育期的人,失策。
二人脫了鞋,進入屋子,和太宰混蛋一起有說有笑地吃著他做的一大鍋咖喱。

這樣好像也不是很壞。然而,國木田依舊要保持自己成年人的姿態,先批評了兩個不睡覺的小朋友後才加入他們。

第二天一早,咖喱被吃個精光,沒有隔夜的份了。

 

 

《麻婆豆腐》

 


「小姐,今天會有好運哦。」


衣著厚重的老婦放開少女的手,拍了拍光潔的手背,隱在昏暗光線里的眼珠看不清顏色。鏡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作揖離去。

這裡是橫濱中華街。朱色的斑斕高門,絡繹不絕的人流,爭艷的異國美食餐館。除此之外,占卜服務也是這條街的一大特色。


「小鏡花!」


敦終於在眾店鋪中搜索到少女的身影,他避開穿梭的人群,行至人前,


「稍微打聲招呼啊,還以為妳又消失了……妳看,妳想吃的涼麵我給妳買好了。我們回家吧。」


鏡花望見對方額頭的汗珠,搖了搖頭,抬手指向隔街的《千禧樓》。


「去吃那家。」


女人心怎麼這麼善變啊。

走進內部,中國情調的寬敞大廳懸掛著深黃色的明亮吊燈,排列整齊的橙紅座椅和翠綠色的華麗屏風……敦悄悄摸了摸口袋裡的荷包,好像不太妙。

鏡花拿起菜單,熟練地向服務員點菜,儼然不像第一次來這裡。


「和紅葉,曾經來過。」


少女依舊一副面無表情,平淡的聲音只是在描述一個既往的事實,敦卻自作多情地感到些許落寞。乾脆今天就讓女孩子任性一次,想吃什麼就吃,沒什麼比美食更治癒身心。


「麻婆豆腐。大份。」


喵喵喵???

待到一大盤紅亮亮白花花撒著孜然花椒面的豆腐上來時,敦有點懵。我是誰,我在哪,我為什麼坐在這裡。


「敦,試試看,很好吃。」


鏡花遞來勺子,一臉期待的樣子。自己喜歡的食物,總是想給親近的人分享,完全不顧及對方的感受。毫不講理,卻又無比真摯,實難拒絕。

正當敦握著勺子進退兩難的時候,店門再度被推開,他看見來人心頭只有一個想法——橫濱真的很小。


「芥川?!」

「……人虎。」


剛出現的黑衣男子彷彿踩到了貓尾巴,敦內心慌恐面作吃驚,差點失態地站起。芥川龍之介輕蔑地掃視二人一番,臉上的嫌惡之情不予言表,很清楚寫著『不愉快』幾個大字。

店家一看是熟人,當下建議拼桌,彷彿讀不懂這明顯不太對的氣氛,實則不然。高峰期時段,能空出來的位置自然要留給更能讓店盈利的客人,眼觀這位清瘦青年,聽那咳嗽聲就不像是值得多留一桌的款式。商人的計較心理暗藏其中。

三人微妙地坐在一起,一個閉眼,一個望窗,芥川正對著鏡花,敦低頭看手。

好呀好呀好尷尬。

鏡花看著身旁的敦一副要慫不慫想開口又不好開口的樣子,倒沒覺得對方沒用,只暗嘆、敦原來也有這種樣子的時候。

她目不斜視地望著對面的拼桌人,以前那股厭怠的心情不再有了,因為她已從過去那片黑暗走出前進。至於面前這個男人的想法,她無從得知。

她不了解芥川,但芥川卻能明白她行動的意義,是一種參差搭建起來的脆弱聯繫。

鏡花無聲地將面前盛著豆腐的盤子向前推了推,彷彿自己便是這家店的主人,默許對方享受這道她喜歡的中華料理。若有不解之處,即便不明白,也無所謂,因為沒有什麼是比吃飯更重要的事了。

少女的試探行為並沒有惹人不快,芥川沉默許久,終於拿起來了勺子。一口下去,衝擊感瞬間在舌尖爆開。芥川面部的肌肉微微抽動,但很快又壓了下去,跟上少女的節奏繼續不怕死地把豆腐往嘴裡送。這兩人都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估計也都會用眼神說話。


『鄙人豈能輸給一個小姑娘。』

『原來、芥川這麼喜歡嗎。只想分一口而已,為什麼還在吃我的豆腐。不解。』


敦開始默默扒自己剛才買好的限定涼麵,不去參與這場無聲的較勁。涼麵裡翡翠色的椎茸生脆爽口,海鮮物不多不少,撒上蔥花和醬料,味道又甘又辛,怎麼看都比你們倆吃得面紅氣喘的那個好,還便宜。

鏡花尚且不說,同居人怪物般的胃他早就深有領悟的,芥川……我敬你是條漢子。


「咳咳……」


喉嚨較常人脆弱的青年率先敗下陣,無光的眼裡那股不甘倒是似曾相識。敦悄悄觀察著二人。小鏡花,這種得意的表情女孩子還是少用哦,不雅觀。

看著芥川被辛辣的食物嗆得厲害,敦推過去一杯水,被嗆死了他可能還要負個旁觀責任,想想還是有點討厭的。誰知有人不知好歹,救急後直接把玻璃杯重重拍在實木桌上,『噹』的一聲,一副不需要同情要把對方捏碎的囂張模樣。

敦納悶。我怎麼了?我又怎麼了?我做錯了什麼?你們吃的豆腐還是我付的錢!要、要打架嗎,我沒在怕的!


「我吃飽了,謝謝款待。」


少女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二人,她拿紙巾擦了擦鼻口,好似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鏡花,妳什麼意思。鄙人可不是來陪你們……」

「今天,很開心。」


少女答非所問。


「芥川吃了我的豆腐,卻沒有一點做客人的樣子,很失禮。」


本只是緣分碰巧湊了桌,該吃吃喝喝就吃吃喝喝,老是停留在平時見面就打的狀態不僅對別人很失禮,對提供食物的店家也是。

這麼簡單的道理,沒人會不懂吧。

心滿意足後,鏡花主動牽起敦的手,飛快地從店門口消失。雖然成功駁倒了芥川,但她其實也並沒有多少把握。


「這次,我不會亂跑了。」


敦立馬明白對方話中的意思,答了聲好。鏡花不是不知道認錯,只是她是個喜歡言行一致的人。討厭也好,喜歡也好,愛吃什麼她就要去吃,她的感情,都純粹得要命。

後一步走出店家的芥川龍之介,看著逐漸消失在夜色裡的二人背影,手插進風衣口袋反方向走了。


『真是太好了,鏡花。』


這是他曾經說過的話,像完成了對某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的告別。少女代替自己找到了道路,如今此心亦無所遺憾。若於妳而言,那就是所謂光明的話——

善矣。



《桜桃》


6.19,今天是太宰治的誕辰。

這個令人琢磨不透的男人婉拒了偵探社開生日會的提議,說反正你們也只是想借別人生日為由讓自己開心開心。

與謝野小姐,妳放在桌子下的酒還是留著下班慢慢品味吧。亂步先生,你是不是準備好要訂蛋糕,賢治在你背後一臉期待的樣子,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的雅興。國木田君,難道你第一天才發現我是如此的通情達理,才不會無端增加偵探社的開銷。這樣的話,是不是可以放我早點下班?

畢竟,今天也是他生日啊。

國木田心想,這還是那個整天幺蛾子不斷自我感覺萌萌噠的太宰嗎?今天天氣不好?

他目送男人的背影出了大樓,慣是理直氣壯的白日翹班,恨其連生日請假都如此游刃有餘時,才發現後面還跟著個白色小鬼,左右提著大包小包。

好啊太宰,你不僅不要臉,還當眾帶人偷跑。

敦手裡塞滿了同僚們送給太宰的生日禮物,繃帶、繩子、安眠藥、不知名瓶裝液體,盡是些『貼心之物』……太宰先生,為什麼連我也要跟著請假。

然而,當太宰拜託他一起把這些東西抱回家時,他也找不到理由拒絕。誰讓這個人是太宰先生,他總是不能狠心的。


「太宰先生,不好意思,最近這幾天太忙了忘記給你準備禮物。生日快樂。」

「沒關係沒關係,敦君已經幫我大忙了。太幸福可是會死掉的。」

「什麼死不死的……但求您今天別再做什麼讓人心跳停止的事了,就算是習以為常也還是會擔心的。」

「誒?敦君今天怎麼這麼坦率,突然有點難為情呢。」

「特殊的日子就要特別對待。」


少年一副自己很有道理地走在身旁,太宰好笑地別過頭。


「敦君,知道嗎,在生日這天死掉的人,人們會用櫻桃來紀念他哦。買櫻桃、吃櫻桃、上貢櫻桃給那個人。」

「那是什麼奇怪的習俗?意味不明……為什麼是櫻桃?」


敦實在不懂這些風雅的名稱。死就死了嘛,還要非要跟現實扯點關係,是對塵世有多不捨啊。


「據說是有一個男人,還算有點名氣吧,在他生日的那天被發現自殺。櫻桃的來由不太清楚,但不覺得很有趣嗎,自己的生日和忌日都在同一天,每年都有人拿著紅嫩嫩的櫻桃來祭拜……」


太宰比劃了一下,顯得對此十分有興趣。敦無奈地歎了口氣。


「如果、那個男人的人生就如櫻桃一樣鮮紅,死亡給予了他永恆,可終究是櫻桃啊,總是會被人們吃掉的。」


太宰眼神微暗。單純之人的話語總是輕易剝開人心,血淋淋的、不見刀影。是啊,人總是會被人忘記的,能留住的也只是昨日幻影。


「敦君還忘了一種可能,櫻桃如果放著不吃,腐壞過後就沒人願意吃了。」


敦突然停下腳步,他將手裡的東西一股腦塞到男人手上。


「太宰先生,稍微等我一下。」


敦鑽進路口一家便利店內,沒一會兒又出來,手裡多了個玻璃罐頭。


「就當做我送的生日禮物吧,雖然有點隨便,但太宰先生你說那麼多其實也只是嘴饞了吧。」


少年遞過來一只裝著櫻桃的罐頭,深紅色的果實一顆顆排列在水中。


「這樣保存起來,雖然不夠新鮮,但也不容易壞,您可以想吃的時候就吃。」


太宰愣了愣,他看著少年的臉忍不住輕笑出聲,接受了這份便宜又真摯的禮物。


「謝謝你,謹記、謹記。」

「太宰先生?」

「真是敵不過你們窮人家孩子的智慧。」


收到了非常意外的生日禮物,太宰的心情有些變化,故不再多言,只說生日原來也可以很開心的。敦扁了扁嘴,不置可否。走到家門口時,他們才發現太宰的房門前放著一個籃子。

盛著顏色更深,卻有些青澀的果子。和櫻桃相比,小了些。

這也是櫻桃?敦不由發問。

太宰也有些訝異,他蹲下身,一點也不防備地嚐了嚐那些來路不明的果子。


「不,不是,這是櫻花的果實。」

「那是不能吃的吧,很不乾淨。到底是誰送的?」

「誰知道呢。」太宰吐出那有些苦澀的硬核,「放在這裡就算是烏鴉也不會吃啊……怕是某個笨蛋吧。」


某個會連這種事都搞錯的笨蛋?

太宰接過敦手中的物品進了屋子,微笑著跟他道別,打算自己整理不再麻煩他後,不忘帶上那籃子怪異的果實。

敦有些摸不著頭腦地下了樓梯,突然望向那間剛闔上的門,心想那不能食用的果實多半是要放到腐爛了。

 

 

[3]「桜桃」和「桜の実」:櫻桃和櫻花果實,後者味澀、無毒。



《ういろう》


外郎本是一種止咳化痰的特效藥。

葛飾北齋的畫作小原田和「歌舞伎十八番」臺詞裡有提到,記憶尤深。

從之衍化而生的外郎餅,一般是以粳米粉作為主原料蒸製而成的甜點。名古屋的青柳總家種類豐富,白色的、黑色的、抹茶、紅豆、櫻花。

芥川看著桌上一盒子精緻的小方條,貼著冰袋的腦門有點懵。

剛才,樋口來公寓把這一口袋東西轉交給他,說是中也先生的伴手禮。

黑手黨並非全年無休。昨日突降大雨,他又偶染了些風寒,便由着樋口和銀勸說在家休息。

原來不只是感冒,還有些發燒,像長年繃緊的弦,稍有鬆弛便潰不成軍。

喉嚨難受、面皮發燙、手腳冰冷……難堪到了極點。被人關心,羞恥得想死。

芥川撿起其中一塊褐色的,黑糖的甜味融化在舌尖,有些清爽之感。他坐在又冷又硬的椅子上舔了舔指尖,估計也是燒得厲害,神智不清,才失了平日的防備。

好甜啊。

那麼,他又該拿什麼去答謝呢。



「中也先生,之後有空嗎?」

「啊?有事?」


中也稍顯詫異,芥川會主動叫住他,還是好久沒有的事。


「前幾日的饋贈鄙人尚未回禮,請不吝機會。」


港口的看門黑犬,雖是貧民窟出身,卻是個意外守規矩的傢伙。親人理解,後輩們知道,看著他成長的幹部大人當然更清楚。


「行啊,晚飯一起。」

「不勝感激。」


慣例走在前方的幹部大人不由心底琢磨,果然還是別把其實那是偵探社的人虎小子托我轉交的事告訴對方好了,兩個小朋友矛盾有點大,他還想好好吃飯。

在他剛從名古屋附近出差回來時,那個頭髮白白眼睛大大的小鬼就堪堪找上門,一副不怕死的樣子,彷彿忘了之前他們兩家還在針鋒相對。

什麼?『謝禮』?一高一矮兩個人站在街上大眼瞪小眼,瞪完了人虎少年臨走前還不忘囑咐一句『千萬別說是我送的,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怎麼能沒關係呢?你們師徒三人就是事多。哼,休想矇騙黑手黨高層的火眼金睛。

中也瞅了一眼逐步跟在身後的清瘦男子,想起他還有個什麼六月之約……麻煩死了,真想把那個執拗的黑色腦袋按下來使勁揉揉,讓你們這群小鬼明白什麼叫大人的溫柔。

死魚。我看你還能冷靜到什麼時候。

完成了使命,敦掏出褲兜裡的移動電話,放心撥了出去。


「喂喂,太宰先生,東西交給那個人了,我可以回家了吧。真是的,為什麼要繞這麼大個圈……您自己親手送過去不是很簡單嗎。」

「那就沒有意義了啊敦君。」太宰一邊夾著電話一邊手上翻找著桌上堆積如山的紙片,「不能再讓那個人發現我的存在了,不行的。」


那個人?哪一個啊?

遠空懸掛著明月,下過雨後的夜空格外清澈,敦握緊了話筒,那裡面傳來的男聲卻微弱得快聽不見。

說的好像您仿佛要消失一般。

怎麼會呢,說笑的。


「等等敦君。」話筒另一邊太宰突然變了語氣,「你再去中也那一趟,把那盒子糕點要回來。快去。」

「誒?為什麼?」他為什麼還要冒險去找那個看上去很可怕的人。

「啊……啊……」太宰絕望地看著手裡的發票,他不該圖一時方便,就拿了家裡的存貨充數,「好像過了賞味期……敦君,有在聽我說嗎?快,快去阻止中也。」


心如死灰的男人趴在桌上,其實他心裡也知道大概是晚了。

抱歉啊,芥川君。我們彼此彼此了。

敦聽完前輩最後的掛斷音,暗自腦補了一下。那個總是面無表情的人,總是一本正經的人,吃下去的話,會是什麼表情……怎麼辦,他好像有點幸災樂禍。
少年佇立在青色的路燈下,噗地笑出了聲。

 


《茶漬け》


高陽烈日懸掛白空,衣物貼在皮膚表面不斷摩擦,暑氣漸上心頭。

標配的西服三件套的港黑優等生同學——中原中也,正行在橫濱市區的大道上,路人無一不為他那一身烏黑的裝扮側目,這種天也要努力保持自己酷炫的人設,實在令人敬佩。若有人敢嘲笑他看上去很熱的帽子和很傻的披肩外套,很好,你玩完了。

五大幹部,意外的小心眼。

中也擔心地瞧了眼自己意大利定制的小洋皮鞋,怕被過熱的柏油路糟蹋,四顧一周,遂埋頭鑽進了街邊一家茶餐廳,瞬時被冷氣包圍。果然,這條命還是空調給的。

服務員扭扭捏捏地行至面前,不敢得罪又無可奈何,面露難色。


「先生,我們這暫時客滿了,您看……」


中也一挑眉,一聲鼻音砸到服務員頭上,有點重,有點沉。


「有願意拼桌的客人嗎?!」


服務員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一眾埋頭喝茶的吃瓜群眾,繞了一圈沒個回音,急得快抓耳撓腮,終於有隻細胳膊弱弱舉了起來。


「那個……不介意的話,我這裡沒問題。」


舉手的少年尷尬地一笑,心下不情願也不行,他還希望這家店好好活下去。

中也瞇眼一看,走近一屁股坐下去。世界真小,走哪兒都能碰見對家。
敦豎起菜單擋住自己的臉,以便讓對面的人將他當成背景板。僅有數面之緣的兩人可沒什麼聊天的話題,安靜吃完走人實屬上策。可不巧中也最討厭被人忽視的感覺了,就像說了個冷笑話完全沒人聽似的,他一想到之前和梶井等人糟糕的溫泉之旅,就有點來氣。

好歹這隻人虎小子之前還托自己轉交過東西,就算尬聊他也要聊!


「喂!推薦點好吃的!」一路走過來他也餓了。


菜單被中也一掌拍下,敦目光茫然看著對方,一時間說不出話。


「傻小子,聽得懂人說話嗎?啊?」


中也抬手在人眼前晃了兩下,敦一個激靈反應過來,他好歹是偵探社的人,任何時刻也絕不做丟身份的事,國木田先生更多次與他叮囑過,不就是尬聊嗎,他可擅長了。


「中原先生。」敦覺得他應該沒記錯名字,「之前多謝您幫忙。」


中也『啊啊』地有氣無力答應,不顧形象地將下巴抵在冰涼的桌面上,全然不見適才那股氣勢洶洶的作態,得幸窗外這作怪的天氣。


「那……我推薦茶泡飯吧。」

「哈?」那是什麼寒酸的玩意。

「請不要瞧不起它。」敦莫名挺直了腰板,「既然到了平民的餐廳就該入鄉隨俗,您、您不試試怎麼知道。」


這話說的有點沒底氣,但那毫不讓步的信念卻讓中也好奇了,他倒要瞧瞧這隻素食老虎的品味如何。

誰知對方像是打開了什麼閥門似的,撿起菜單一通介紹。金槍魚茶泡飯、鹹鮭魚茶泡飯、鹹鱒魚茶泡飯、甚至還有什麼奶油味的,說是將發酵的香味和牛奶的風味完美結合,突出了平民食物的創新力,展開了茶泡飯紀元的新可能。

哇,好像有點厲害的樣子。

純粹的人與單純的人一般都很簡單,也更容易建立對話的橋樑,比起口不對心的,比起言不由衷的。即便立場不同,也可以暫且放下過往,不用劍拔弩張硝煙四起。


「對了,上次芥川收到那盒點心過後……還好吧?」

「嗯?挺好啊 。」好的第二天都看見那小子偷笑了。

「哇……好厲害。」


太宰先生,您學生的消化功能看起來比你想象的強大,完全不需要擔心。敦悄悄做了個合掌的動作,不小心被中也瞧見了。


「話說以後能不做這種麻煩的事嗎,我也是很忙的。」

「是是,不好意思,我一定會好好轉達给太宰先生……」敦用力地點頭同意,眨巴幾下眼才後知後覺地捂住嘴。


看吧,果然是太宰。

中也將一勺米飯送入口中,鹽漬昆布和醃梅乾的味道沁了出來,海苔絲和雞肉的經典搭配雖然樸素,却不失真。他滿意地瞅著對面人一副欲作解釋卻又不知為何做解釋的糾結小模樣,將錢輕拍在桌上便起身。

敦呆呆地望著幹部大人離開的背影,臨走時那句『會保密的』實在有些帥過頭……不過,外面日頭還挺大,您這樣出去真的好嗎?

答案只有本人自己知道。


隔日,中也收到了寄來的找零和一張寫著『謝謝您』的紙條。


最近下班後同事聚餐,梶井基次郎發現一件怪事。


「中也先生,你也會吃茶泡飯這種東西。」

「你不懂,這叫返璞歸真。」

 

 

《オムライス》


自國木田獨步被關進橫濱市警留置所已經三天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個男人自願接受了『被懷疑者』的身份被帶離偵探社,無人上前阻止。敦一邊整理這段時間擱置的文書一邊觀察各位社員,少了國木田先生的偵探社,哪裡都透著不對勁。

之前與國木田先生一起行動的人,是他。敦不禁在內心自責,當初為什麼不攔下那個人。攔不住啊,那樣高貴的靈魂,走之前還不忘叮囑『代我看好這群人』什麼的,他也有心無力啊。敦苦笑看著一如往常卻又略顯怪異、機械運轉的各位。

不知不覺就到了午飯時光,眾人彷彿約好般都說有事外出,太宰先生也還在醫院吃著病號餐,剛才還和他通電話一通抱怨,今天自己可能得在『漩渦』獨自進食了。

剛下樓,敦就聽見招呼聲。


「哦,敦!」

「亂步先生!?還有社長?」

「怎麼這麼晚才下來,又被與謝野塞了一股腦文件吧。省省吧,靠我們是永遠做不完的。」


江戶川亂步無奈地擺了下手,語氣裡竟還聽得出點頗自豪的意味。

還有臉了,明明帶頭欺負新人這種事您做得最明目張膽。敦忍住一顆吐槽偵探社頂梁柱的心。


「等國木田君回來再好好向他抱怨吧。」

「國木田先生要被釋放了嗎?!」敦順勢坐在了兩人對面。

「還沒有確切消息,所以,」如貓瞳般細長的眼縫閃過狡黠的光,亂步伸長腦袋靠近,「我們要讓事情朝那個方向發展。」


我們。是我們。這細微的變化令敦有點開心,又有些惶恐。


「……那、那個我們先吃飯吧,吃飯更重要對吧社長。」


一直坐在一旁沉默的福澤也點頭同意。


「老闆,來三份蛋包飯!一份不要番茄醬!」


名偵探擅自做了主張,一副『決定好了』的模樣令人不忍心責備,敦暗自歎氣,聽天由命。


「亂步先生,你們是打算做什麼嗎?」

「什麼都不做有失身份。」

「可是……」敦頓了頓,看了眼對面安靜喝日本茶的福澤,「那會是國木田先生真心期望的嗎?我們的行動又會給周圍帶來困擾,就像……」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敦。」


亂步難得坐正,綠色的瞳孔完全暴露在空氣中,冷靜得令人無地自容。

蛋包飯上來了,畫著大大的紅色愛心,金色的蛋皮包裹著醬燒翻炒過後后的深色米飯。敦拿銀勺輕輕戳了下表面,心不在焉地嘗了一口。有些甜呢。

對面的名偵探倒是因為美食一時又忘了正事,舉手歡呼大口饕餮的模樣像小孩子一樣,社長的那份沒有番茄醬,估計是不嗜甜,若不是與亂步先生一起,也不會吃這插著小旗的兒童餐吧。

沒過一會兒,福澤便作勢去拿櫃檯上的醬油,一手伸向小瓶子一手束住寬大的和服外掛,以防打擾到坐在里座的正吃得高興的人,名偵探也默契地稍矮下身,完全不在意地繼續與人說『漩渦的蛋包飯世界第一啊』。

這不禁令敦有些羨慕。

除了時間問題,果然還是自己在某些方面的自覺不足吧……抱歉了國木田先生,你的抱怨等以後再聽好了,偵探社都是些自說自話的肆意之徒,我也只能與他們同流合污了。


「亂步先生,您說,我該怎麼做。」


敦停下手中動作,一臉『任君差遣』的認真神情。


「嗯嗯你等會兒……」口齒不清的亂步滿意地點頭,一切盡不出他所料。

「等下,還有件事。」


接下『準備不會輕易被人懷疑又符合名偵探身份的巧妙偽裝』任務的敦正捏著下巴暗自考慮,食畢的亂步走到敦身旁,抓起敦的手腕左瞧右瞧。


「怎麼了亂步先生。」

「我送給你的手套壞了,為什麼?明明其他人送的都還完好無損。」

「誒……」


這虎化的異能怪異得很,他也很想問為什麼每次自身已經傷痕累累了這套工作服依舊會在第二天原地復原,也是很奇妙。除了這雙不斷磨損的半截手套。


「我明白了……稍等一下。」


名偵探旋即了然,一定察覺了什麼敦難知的真相,然後在自己的褐色斗篷里一陣摸索,在人面前突然變出兩隻嶄新的手套。

您這是什麼神奇斗篷?!


「我的東西怎麼能那麼不像樣,這種事決不允許發生。這可是將來要用來拯救他人、重要的手,得好好保護起來啊哈哈哈哈哈……」


亂步自認很有道理地大笑而去,咖啡廳門扉上的鈴聲也隨笑聲遠去,敦莫名其妙地望向對座的社長,對方也只說『他本性不壞』便繼續喝茶,享受午後的片刻安靜。

敦在桌底悄然褪下舊手套,細細打量自己的雙手,既有許多孤兒院留下的傷痕,也有一路戰鬥過來無法徹底復原的傷口,稱不上是有力的手掌。

拯救他人什麼的……騙人吧……
一杯牛奶『咚』地擱在桌上,敦回神地抬頭,紅髮的異國少女將頭高傲地一抬,斜眼睥睨著他,掩嘴一笑。


「小貓咪,快點長大吧。」


 

 《ドーナツ》


 

「敦君,要咖啡嗎?」

「好,麻煩了。」


谷崎潤一郎起身去茶水間泡了兩杯咖啡,順路拿了些點心。窗外夜幕月星浮現,下班後只有他們二人還在整理剩下的工作,堆積起來的量一看就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解決的。


「謝謝。」接過飄著熱氣的杯子,敦繼續專注地盯著電腦熒屏上的畫面,不注意就被燙了個正著,「燙燙燙……」

「這是開水啊敦君,你是貓舌嗎?」


縮在袖子里的雙手捧住溫暖的杯子,靠在桌沿的谷崎好笑地看著人吐舌。


「不是很明白……以前也沒人跟我提過,如果谷崎先生覺得是便是吧。」


敦不好意思地撓後腦勺。

『沒人說過』、『不曾提過』、和那頭被剪得坑坑窪窪的白髮一樣,深想未免覺得心酸,也不是別人可以多言的部分。不時埋葬心頭浮現的那些細微感觸、粉飾太平,與人相處的技巧莫過於此,而且……

谷崎輕啜了口咖啡,熬夜加班的疲倦稍微得到舒緩,他望向那正為各類數據苦惱的單純少年,恐怕自己還對那些可以稱為『傷疤』的過去毫無自覺吧。


「敦君,從剛才起你就在看什麼啊?」

「嗯……是之前與國木田先生……就是發生爆炸的隧道那一帶到田山先生家那一段的地圖全貌。我在想能否找到那個『魔人』當時的藏匿點或者監視角,他是如何掌握我們的一舉一動的。」

「可你不是已經同意亂步先生的計劃了嗎。」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為國木田先生,為偵探社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少年摸了摸鼻頭,其實自己心裡也明白,如此掙扎實屬徒勞,但不做些什麼,他總是無法保持冷靜。

谷崎默默地點頭,嘴角的苦澀不全來自咖啡,有種說不上來的無力感。他是隨波逐流慣了。


「谷崎先生難道一直在等我嗎?抱歉抱歉我走之前會好好鎖上門的。」


敦做了個合掌的動作,才注意到因自己的緣故耽誤了別人時間。


「沒關係啦,而且敦君才是,語氣太了不起了,能讓我等待可只有直美一人。」

「嘿嘿也是。」

「稍微休息一下吧。」

「是。」


兩人坐在休息區一邊補充熱量一邊聊天,聊哪家超市有限時搶購,聊女孩子們喜歡的熱門電視劇,聊同居人的可怕與可愛之處……谷崎看著嘴裡塞滿零食的敦,心道自己果然沒猜錯,看了那麼多資料是人都會感到飢餓吧。


「對了,我其實有個疑問。」敦突然想起什麼重要的事。

「什麼?」

「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只是一直有些在意。」

「敦君你儘管說,看我能幫到你什麼,不用介意。」谷崎意識到自己也算是位前輩吧……算是吧,算吧?


沒注意到對方內心的活動,敦模仿著語調、沉聲道。


『結果,最終我們也只有傷害他人來保護想守護的東西。』


為什麼會有這麼悲傷的話語。谷崎先生。


「當時在車上,十分在意這句話……啊,也並非想探究什麼,只是剛才突然想到了,我這個人記性不怎麼好,腦海中突然就浮現了當時的情況……谷崎先生?」

「啊啊,是。」

「問了失禮的話,忘記就好。」

「沒有沒有,完全沒有。」


剛才還陷入混亂自己是否擔得起『前輩』的身份,一時沒反應過來,谷崎一邊擺手一邊悄悄觀察對方的神色。敦君,你可真像隻伺機而動的動物。以『會讀空氣』作偽裝,平時忽略了你的危險性,這孩子總在有些奇怪的地方敏銳過頭了。

但卻討厭不起來,一定是相處的時間變長了,而且本人也自覺太差了。


「啊哈哈哈自己原來說過那種話嗎?完全沒印象了……不過,事實也是如此吧。」


谷崎與妹妹直美都曾是學生,直美到現在還依舊穿著學校的制服,雖然因為打工的緣故去的時間也少了,但最根本的原因則是他們被『拒絕』了。

被同學拒絕了,被老師拒絕了,被周圍的一切否定了自身、異能者的存在。

谷崎自覺自己的異能並不是多了不起的東西,但在普通人眼裡已經是相當異常的現象了。一開始只是幾件小事引起的爭端,谷崎以為只要默默忍受等到畢業、等到自己成為足夠成熟的人便可以悉數原諒吧。

然而,人都有不可碰觸的逆鱗,一旦輕易涉足便無可原諒。

妹妹當時安慰他,成熟面對自己愛恨的哥哥大人 ,即使一點都不成熟直美也很喜歡哦。

加入偵探社,并不是因為什麼崇高的理由,只是找不到更好的去處罷了。

谷崎也不知道自己模糊不清的言辭究竟解釋了些什麼,他不像太宰治那樣巧舌如簧,不是個合格的人生前輩,那雙直視他的紫金瞳從那些斷續不接的語句中究竟明白了什麼,雖然很想知道,但最後也學對方害羞時撓了撓頭乾笑幾聲算是尷尬地結束這個話題。

一隻戴著半截手套的手伸至面前,敦將零食遞到有些垂頭喪氣的谷崎面前,那是一枚多拿滋。


「剛才盡顧著自己吃了,給谷崎先生留了一個,很好吃的。」


這……這其實就是便利店買的。


「能和谷崎先生聊天真的太好了,感覺快要成為朋友一樣。」


我們不是?哦,好像的確還不是。


「以前總覺得各位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其實都像這枚甜甜圈一樣,中間空空如也,缺點無數,」敦將東西輕輕拍到人手上,「但我很喜歡。」


真是太危險了,敦君。總有天,所有人都會被這份天真救贖吧,谷崎有這種預感。


「一起回家吧,谷崎先生。再不回去小鏡花和直美小姐會擔心吧。」
谷崎捏住手裡的袋子,揣進口袋應了聲便拿起外套追上。


突然意識到某件事實,他與眼前的少年年歲相同,自己甚至略小幾月,只因先一步進入偵探社,一直被當作『前輩』。不過比起了不起的前輩,還是這樣一同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更輕鬆。

 


《牛めし》


季夏,西日不衰,橫濱市區的高樓大廈仿若四面鏡子將人困囿。

抱著兩個大紙箱子的敦逆著稀稀落落的人流穩步前行,手中物之高致使他目不視物,只憑腳下狹窄的視野靠直覺行路。一般人都會自覺給這位累得滿頭大汗的少年讓道,敦對那些人一一抱以歉意的微笑。

好巧不巧馬上便有人狠狠撞了上來,敦被磕得鼻樑生疼,隨即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站住!小偷先生!」


橫濱是匪徒的天堂。既是天堂,那也一定有『天使』的存在。天使眉清目明,衣著樸素,面帶笑容,若是忽略手上那根兩米長的路標桿大概也稱得上名副其實。


「敦先生,拜託了。」


宮澤賢治注意到不遠方的同僚,一副作勢要將手中物扔來的架勢。

為了保護市民的人身安全,為了維護臭名昭著的偵探社僅剩的名聲,敦就著兩個幾十斤的箱子對著匪徒就是一砸,搞定。

之後賢治將錢包歸還給了失主,一切太平一切太平,今天又是個美好的日子。

才怪。敦悄悄歎了聲氣,打算在警察趕來之前先閃人,天使可以靠純良的人格擔保免去毀壞公物的責難,他就少不了要被臭罵了。


「敦先生,你怎麼先走了,我還沒好好謝謝你。」

「沒關係沒關係,舉手之勞。」


身負重物的敦機動力自然比不過賢治,很快就被追上了,他看著對方澄黃的乾淨眸子,不由覺得自己有些小人心理。


「敦先生這是在做什麼?」賢治說著便幫著抱住一個有他身高那麼大的箱子。

「謝謝。是幫亂步先生準備的道具……現在正準備先拿回宿舍。」

「剛才好驚險啊,還好敦先生出手。」


是挺危險的,在市中心一言不合就扔公共設施。


「賢治君,你手上還拿著東西不方便,還是我來拿吧。」


敦才注意到鄉下少年手裡還提著一個籃子。


「不礙事,這點重量完全不算什麼。請好好看路。」

「那是什麼?」

「是雞蛋。自己養的母雞下的。」


敦想起在宿舍樓下院子的角落有個小小的雞舍,每天都打掃得乾乾淨淨,放著一碗清水。


「城市人都不養牲口,你們可能不大習慣,但其實已經得到國木田先生默許了。」

「不會,挺好的。」之前小鏡花也說過想養兔子,原來已經有先例啊。

「養肥就可以宰了。」


敦默默在心裡掐斷向同居人舉薦眼前人的想法。


「正好,讓我為剛才的事報答你吧。」手持多物的賢治竟然還可以空出一隻手拉住敦的胳膊,力氣大得令人想婉拒都來不及開口。



目的地是一家門面頗舊的定食屋,賢治推開門熟絡地招呼人。


「大叔,晚上好。」

「哦!賢治小弟!」

「按照約定,我把雞蛋拿來了。」

「OK啦,放在那裡就行了,今天打算吃點什麼?」

「牛肉飯!」賢治看了眼身旁的人,「不過,今天能破例給我們兩份嗎,下次我會拿些蔬菜補上。」

「朋友?沒關係沒關係,快坐下吧。」


從以上這段對話,敦漸漸悟到原來之前賢治所說的『以物易物』是真的存在啊,而且還發生在這種大城市里,有些吃驚。


「敦先生,這家店的牛肉飯和我們伊哈特伯村養出來的牛肉味道極為相似,總算有機會向偵探社的人介紹,好開心。」坐在高腳椅上的少年盪著腿,笑容可掬。

「嗯。」敦輕輕地應聲,安靜地坐在一旁。

「敦先生,有心事嗎?」

「誒?很明顯嗎?」敦伸手去摸自己的臉。

「雖然我今天不在社內,但應該是很容易發現的。」

「傷腦經了……」


敦苦笑,喝了口冰鎮的檸檬水,沉默了一會兒又像釋然般向後仰去。


「……活著雖然很好,但也會有各種各樣的煩惱。」

「敦先生也會說這種話。」

「我是被瞧不起了嗎。」敦嗤笑。

「是尊敬的意思,偵探社的大家我都非常尊敬。」


是作為偵探社的一員被這樣看待嗎,敦的唇角稍微勾起。


「生來就是修羅的我們,就算不願意,也要去尋找適合生存的方法吧。」


眼神晶亮的少年眸中映照出自己身姿。修羅嗎?敦覺得這個比喻十分貼切。看上去無憂無慮的人,其實才是站在安寧之地、試圖與這個世界達成某種和解,一直守護他們的人吧。


『正確與否我無法判斷,但大家如果要去危險的地方,我會去幫助你們。』


這是面前少年曾說過的話,在所有人熱血沸騰時,在自己還在路口徘徊不決時,帶著一如往常的微笑踏上棘途。


「賢治君,真是了不起。」

「雖然不是很懂,但應該是在表揚我吧。」賢治坦然地接受了敦的評語,表情忽的嚴肅起來,「敦先生,將懸未懸的狀態是十分危險的,所以,可以和我做個約定嗎?」

「啊?好啊,可以。」


敦放下杯子,雖然他並不理解對方的話中意。


「無論今後如何,請選擇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賢治握住敦的手,虔誠地閉上眼,「請放心。我一定會助你一臂之力。」


溢滿香氣的牛肉蓋飯與牛肉鍋的合體,淋上雞蛋液的牛肉飯隆重登場,一下子吸引住兩位飢腸轆轆的少年注意力。


「我開動了!」


很快把剛才的氣氛扔至腦後的賢治大口扒著米飯,敦看著雙頰鼓得滿滿的人,無奈又好笑。


「我開動了。」



千不該萬不該忘記一件事,賢治同學,吃飽喝足後,會倒頭就睡!

得到老闆的同意後將荷物暫時寄放在店裡,敦背上稍顯沉重的少年,一步步往回走。夏夜來得遲緩,天空還是透著霞光的淺藍,一顆兩顆閃爍的星星浮在雲層之間。


「天蠍閃爍著紅眼睛,天鷹展翅翱翔天際,小犬眨著藍色眼眸,蜷曲巨蛇隱隱透出光芒[4]……已經吃不下了……」


耳邊傳來的低吟如詩如歌,敦將馱著的人雙腿往上抬了抬,願他今夜也有個童話般的好夢。



[4]宮澤賢治的《星巡之歌》

 


《桃酒》

 

青春期少男少女情緒大都不好把控,換著季的悲春傷秋,喜怒哀樂四個隨機排列組合再循環個幾遍,暑假的一天就這麼過了。眼看就要開學,谷崎直美還是兩天一次的往偵探社跑,穿著水手服裙蹦蹦跳跳上樓梯,一沒注意腳下踩滑,樂極生悲。


「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哥哥!」

「直美不哭不哭,醫生來了。」


與謝野晶子抱著手站在醫務室門口看了哭成淚人的兩兄妹抱作一團,好一會兒才示意身後抱著醫務箱的敦上前,好說歹說安分下來,她才著手給人上藥。本不是什麼特別嚴重的傷口,磕磕碰碰幾個小口子,小女生卻特別介意自己皮膚留下一兩個疤痕,與謝野只好動手給她包紮。反正你們能逍遙的時候就這會兒,真的受重傷她可就要不客氣地大刀闊斧的上。


「繃帶不夠了,敦,櫃子里還有嗎?」

「沒有了,醫生。」

「那就只有出門一趟了,正好也要去採購食材。」


敦迅速機警地環視一周,很好,所有人都在社內,並且沒一個人注意到這邊的狀況。風水輪流轉,這次總該輪到別人了吧。他輕吁一口氣,正準備回自己那靠窗的辦公桌時肩上多了隻美麗的手。


「敦,就决定是你了。」


為什麼又是他?Why?!

與謝野拿起冰櫃的兩塊肉類比較起來,後面跟著提著超市購物籃子的乖巧少年,接過醫生遞來的商品,一件一件細細擺整齊,任勞任怨絕無半點怨言,就是有點小疑問。


「與謝野小姐,我們不應該先去藥店嗎?」

「那點小傷口,風乾更好。」


這樣啊……醫學方面的問題他插不上嘴,只能繼續安靜當個美少年,默默望著天花板祈禱谷崎兄妹不要造成其他人的困擾。


「敦,今晚吃火鍋如何?」

「火鍋?」

「牛肉火鍋和豬肉火鍋,哪個好?」

「那個……」

「人多都買點好了,不過牛肉要料足才好吃,乾脆直接做成辣味好了。」與謝野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起來。

「等等!為什麼!為什麼突然要吃火鍋?全員?大家都知道嗎?」

「當然啊,恐怕只有你沒意識到。」


敦,石化。這股怪異的感覺,自己莫、莫不是被排擠了?


「你可別想些有的沒有的。這段時間神經都繃得有些緊,更別說現在國木田還不在。」與謝野話語頓了頓,轉身面對還摸不清頭腦的敦,「作為醫生,我自然有義務照顧好你們每一個人,好好吃一頓!」

「醫生……」

「就算我社現在士氣不振,也給我打起精神。」


與謝野修長的手指給了人一個腦嘣,痛得人哭笑不得。敦不禁為自己最近的心神不寧感到抱歉,連這麼重要的事都會聽漏。


「這麼說的話,與謝野小姐也知道……亂步先生的計劃嗎?」

「啊啊,那個人,别看他面上不正經,其實是個自尊心很高的人。」

「但我們是偵探社……」


像之前不顧一切與黑手黨起衝突一般,做這種事,真的可以嗎?

話題一旦嚴肅起來縱使敦想收回也來不及,他動手幫著拿食材,這幾天一直在想之後可能發生的事,心情怎麼都輕鬆不起來。目光掃到酒水的架子,敦只看了兩眼就收回了視線。


「酒不錯。敦多拿點。」

「與謝野小姐……我還沒有成年。」


與謝野停下腳步定神上下打量人一遍,嗤笑出聲。


「這可不是便利店,有我在隨便拿。」


好好,敦舉雙手投降,雖然本意是勸說醫生不要玩太瘋,畢竟社內未成年還是占不小一部分。


「等一下,敦你的領帶鬆了。」


敦停下動作,看了看自己的胸前。


「不好意思其實……我不會打領帶,一直都直接套著上去的,今後會注意的。」

「太宰沒教你?」

「嗯……您也知道,那個人不怎麼靠譜。」


敦回想起第一次請教太宰怎麼打領帶的時候被勒得喘不過氣的場景,從此再也沒問過那個人這種事。與謝野放下手中物,拉住少年胸前揉得像鹹菜乾似的領帶,低頭給人重新整理起來。


「真是的……可要小心對待我送的禮物。」

「對不起對不起!」


敦緊張地垂下眼,太近了太近了……醫生其實是位十分美麗的女性,平日因為留下的陰影太恐怖才沒什麼機會正視這個事實。


「雖然會有些緊、有些不舒服,忍耐一下……」

「什麼?」敦沒聽清後面的話。

「好了,又是個帥氣的小夥子。」


與謝野對人嫣然一笑。敦伸手摸了摸,繫得一絲不苟,彷彿裡面注入了什麼東西,令人心潮澎湃。


「沒、沒有,我一點都不帥……」


既沒有果斷地做出決定,也沒有保護好該保護好的人,總是半吊子,被芥川那樣的人討厭也實屬正常。


「你可是我們的社的門面!挺起胸膛!」與謝野大力地往人後背上一拍,像是要拍去那些沉重的陰影。

「是!」

「總有天會變帥的,現在假裝自己很帥就行了。」

「是!」什麼意思!

「想喝什麼就拿!今天我請客!」


敦顧不得後背火辣辣的觸感,斟酌再三,還是私心選了自己喜歡的口味。


「桃酒?」與謝野心想果然還是個孩子,卻同意地比了個『OK』的手勢,「等國木田出來,一定要他請吃烤肉。」

「烤肉?之前請過一次了吧,國木田先生主動提出的時候嚇了我一跳。」

敦回想起那時的畫面,是令人不自覺嘴角上揚的回憶。

「他就是那樣的人。」選好所有備用食材的二人步向收銀處,「自顧自地為自己理想奔波,被自己的正義束縛,這次就是個很好的教訓。」

「國木田先生很強,就是心有點軟。」

「是值得被敲詐的好人選。」

「這樣說的話……其實大家都是自說自話的人吧。」

「對。」與謝野給了敦一個讚賞的眼神,「無論國木田那小子怎麼想,我們只需做我們自己想做的事,都是利己主義,誰也別礙著誰。」


毫不講道理,完全沒有一點正面角色的自覺。但是,他卻很想與這些人並行。敦緊跟在與謝野身後。
突然想起眼前人的異能名字——『君死給勿』,聽上去像詩句一樣,有點浪漫,這是自己曾經的觀感,即便受過這異能的恩惠至今也保留著這樣的初印象。


「今天就讓我給你們露一手!」


步上黃昏色的返路,敦注視著前方高視闊步的女性,第一次覺得那是句十分任性、又真摯的話語。



[5]國木田第一次請吃烤肉,是因為敦的髮型,詳情見漫畫附錄。



《筑前煮》

 


『虎很強,但你很弱。』

 

鐵鏈發出生鏽的嘎吱聲響,坐在鞦韆上的人輕蕩著、抬頭,月亮出來了。

皎白的月光清淡洩下,公園沙地上的土黃沙粒閃耀著微弱的光,草叢中冒出幾隻紫陽花骨朵,今夜無風,她們便呆呆地待在少年身旁,顯得格外沉靜。


「喂,你怎麼還在這兒?」


公園外走來一高個男人,他將記事本揣進口袋,似是剛從隔壁大樓做完筆錄出來。


「一不小心就坐到這個時候……抱歉。」敦輕笑,淺色的眉毛低垂。

「不是說了讓你先回去……你在等我?」

「嗯。」

「不要把時間白白浪費在這種事上,敦。」

「可是,這是今天最後一件委託了吧。」敦站起身,「反正也同路,一起回去吧,國木田先生。」


他的提議十分合理。作為同社的同事,平日敦與國木田經常一起行動。雖然最初社長是授意太宰全權負責新人教育工作,那人倒好,三天兩頭失蹤,這責任間接就落在了搭檔身上。國木田皺著眉看了那在月光下笑得腼腆的男孩一會兒,無奈作罷。


「走吧。」


在有路燈指引的大道上,步行二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到達他們的宿舍。


「國木田先生,今天的委託耗時意外久呢,有什麼新的發現嗎?」


在整理筆記的國木田聞聲也不抬頭。


「嗯……」

「那樣眼睛會壞的吧,話說,您的眼睛度數到底有多少?」

「比起這個,」國木田合上本子,發出輕響聲,「關於你的體術訓練,還沒有得出方向嗎?」


被人一針見血地指出自己的煩惱,敦停下步子。為了幾個月後的一場戰爭而做的準備,進行得遠遠不如自己想象般順利啊。


「……剛才就在考慮啊。」敦低頭看腳尖、小聲說。

「啊?」

「沒什麼沒什麼……」敦連忙擺手,「我會努力的!更多更多努力的!」


國木田從上俯視那顆銀白的腦袋,發出今天第二聲長歎。


「我之前說的話,你很在意嗎?」

「嗯,有點受傷。」敦老實承認。

「你怎麼和太宰越來越像了……」


一提到這個名字,少年的側顏就黯淡下來。他是十分單純之人,前輩失蹤良久,在這個特殊時期,很令人擔心。

國木田憶起他那麻煩得跟麻花似的搭檔,也是慨歎。

一起經歷過蒼之王事件,解決過大大小小的棘手案件,共事一年有餘,至今也摸不透他的本性啊,太宰。

若問及那是個怎樣的人,除去無謂的抱怨,國木田心中時常浮現一副模糊的畫面——在山頂追逐蝴蝶的少年。

稍微伸手就能碰到,再往前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說到底,是蝴蝶還是少年更危險,他也弄不清楚。這只是,不足為人道的一種感覺。

感覺是種曖昧的東西,國木田不是會執著於此的類型,等太宰回來,鐵定要狠狠罵一頓,再督促他好好工作,他已經在筆記本上記下此事,時刻叮囑自己,絕不會再被那個男人的花言巧語矇騙。

然而,計劃再過縝密,終有一失。

掏褲包的時候,國木田突然身體僵直,明明是放了鑰匙的口袋,卻空空如也。敦沿著紅漆的懸空階梯向上走時,發覺前輩陷入了窘境,便轉身問人要不要來樓上坐坐。


「小鏡花這段時期被與謝野醫生接去外宿了,不用介意,直接進來吧。」


敦招呼人進門。乾淨的榻榻米,室內陳設看上去和最初無太大變化,只是多了人住的氣息。鏡花的離開只是暫時,等一切恢復平靜,一切都會回到原本的位置,他們倆說不定又會跑下樓來蹭夜宵。


「國木田先生,您在那邊坐著等等吧,我去做飯。」

「需要幫忙嗎?」

「不用!請務必給我一次大顯身手的機會!」


敦擼起袖子,亮出細瘦的胳膊,彷彿有什麼開心的事,眼睛亮晶晶的。

敦,和以前相比也變了許多。國木田默默地坐到食桌旁,閉目休憩。

雞腿肉切成丁狀,蓮藕去皮,和香菇一起對切成半,再加入牛蒡和胡蘿蔔。待雞腿肉炒香再將其他食材一股腦全部倒入,少年不拘小節,動作頗顯笨拙,好在不會將東西灑出來,浪費可恥啊。

香味逐漸滲出來時,再加入昨天剩下的高湯和調味料,大火燉煮,敦一邊等待一邊哼著歌,最後撒上一點荷蘭豆,裝盤。

待到食物上桌,卻也只是最普通不過的築前煮。


「不好意思,家裡也只有這些材料了。」

「沒關係。」


本就是自己一時疏忽,沒有再計較的道理。國木田夾起一塊深色蔬菜。


「湯汁……你放了多少鹽啊?」

「……兩勺?」


敦有些遲疑,看樣子絕對兩勺不止。


「真是大笨蛋……以後嚴格照我寫的食譜規量,之後給你。」

「真的?謝謝!」敦端著碗,停下筷子,「我還有好多事要向國木田先生學習……」

「當然,你還是遠遠不夠。」


強度也是,韌性也是。

二人安靜地扒飯。雖是最簡單的菜色,卻足以填補胃部的空缺。

「之前您對我說的話,我深刻反思了……」敦有些突兀地開口。

國木田示意他繼續。教育後輩,也是他的職責。


「如您所言,我和『虎』完全沒法相比,它太強了,不自覺想依靠它,一路蒙混至今,很狡猾吧……我也知道,不變強不行,不得不變強,還有很多人在等我,但是……偶爾我也會想啊,如果可以的話,其實我並不想成為『老虎』啊。」


守著這副脆弱的軀殼,他還能走多遠呢。少年一直是為了生存而豎起虎爪啊。他想吃更多美味的東西,想活更久,和最喜愛的人們一起。


「是不是太沒有上進心了?」

「不。」


敦有些驚訝地望著對方。

擁有強大的才能,同時也容易招致過多的負擔,甚至因此背上難以承受的責任。這是你必須經受的拷問,無論是繼續討厭那份強大,還是駕馭它、與它同驅共存。

然而,剛才說的只是一般論,是站在前輩立場該說的話。

並非所有人都必須擁有上進心。不是所有人都想成為強者,也不是所有人之間都存在競爭,每個人都有正好適合自己的地方……

你,待在這裡就好了嗎。

皮膚上彷彿流過微弱電流。鶯色的雙眼筆直地注視自己,將人釘住,卻又沒有置於死地。


「哇……我還以為會被大罵一頓『沒根氣的傢伙』之類的,嚇死我了。」


敦安靜聽完後,沉默半晌,撫著胸口發出感歎。


「你的反應真失禮。」國木田拿筷子敲了一下敦的頭。

「痛……抱歉抱歉,一瞬間以為國木田先生變身了,自您從拘留所出來,偶爾會有這種感覺。」


國木田停下動作。在他被『理想』束縛囚禁的日子,他是否正如少年所言,有哪裡變了嗎?剛才那種沒骨氣的話,真是前輩失格。

但自己也正是被這群沒正經的同伴救出來的,他還有話,沒有告訴這些人。


「……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


敦聞言一愣,瞪大眼睛。


「這是在感謝嗎?」

「閉嘴,吃飯。」

「只對我一個人說不行!明天的話亂步先生他們……」

「閉嘴,吃飯!」

「好好……」敦咬著筷子,突然合掌,「那我吃好了。」


少年瞇著眼睛,強忍笑意。


「歡迎回來,國木田先生。」


國木田抬眼看了人一眼,聲音悶悶的。


「啊……我回來了。」


他回來了,絕不會再中途掉隊。

 

 

 《雪焼き芋》

 


『那是什麼樣的人啊?』

『嗯……大概是敦君不太擅長的類型。說笑的。』


太宰莞爾,腳尖踩在乾燥水泥地上,身後是迷眼的霓虹燈光,他吸著塑料袋裡的即食果凍,稀哩嘩啦的,同身側的後輩眨眨眼。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敦輕輕點了下玻璃,指尖暈開濕潤的水霧。推開冰封的窗戶,空氣像液體般流淌入室內,他深吸口氣,體內殘留的倦意很快被一掃而光。

太陽穴在輕微陣痛,敦忍住不適的嘔吐感,機械地更換平日的工作服、手套、皮靴,固定的動作猶如禱告。他好像做了個夢。

走出宿舍,步上空無一人的街道,敦有點懵,他該往哪裡走啊?

不管哪邊都是白雪覆蓋看不見盡頭,彷彿通往天際。如何是好,之後可否反悔,一概不知,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思維漸漸脫離身體、開始在記憶中彷徨。敦回憶起剛才的夢,他想,也許、說不定他曾見過那位『魔人』。

在他還未走到鶴見川、遇見太宰之前,曾經在附近郊區徘徊過一段時間。從孤兒院帶走的口糧僅僅數周便見了底,也沒有能過冬的衣物,哦,對,那個時候也是冬天來著。敦經常露宿在樹林深處,比起橋底和魚龍混雜的貧民街,大自然讓他更有安心感。

說起來很不好意思,他啊,還真幹過偷竊。

挖過田地裡成熟的大白菜,順手過剛產下的生雞蛋,肚子總是保持著飢餓的狀態,吃多少都不覺得滿足,不斷重複這些小動作,即便知道終有極限的一天,他肯定會死吧,但混過一日是一日,一時享受著那份苟且偷生的卑微喜悅。這件事他還對誰沒提過。

天氣冷了,自然想吃熱乎的東西。敦記得那天他抱著不知從哪裡挖來的白薯,好幾大顆咧,他餓得頭暈眼花,一路跑一路跌,找個沒人的地方打算烤來吃來著。

可是該怎麼烤來著?直接生火嗎?會不會被逮捕啊他不想坐牢……敦想起以前院長給他們分發烤白薯的時候,是從一隻漆黑的石鍋子裡取出來的,焦皮下包裹的果肉傳來的誘人香味,很快就一搶而光。

他哪來什麼石鍋,手邊也只有幾塊打火石。

敦嘴裡銜著一隻生白薯,有些無奈地開始在樹下刨坑,準備把剩下的暫時先儲備起來,待他從長計議。

指甲縫裡塞滿了混著雪晶的泥巴,手指變得僵硬而通紅,敦卻不太在意,只覺得自己還能活過這個冬天,心底升起了微小的希望,然後無意抬頭——

身旁不知何時站了一隻『白熊』!

敦嚇得飛快抱住樹幹,聲音卡在喉頭半天湧不上來。不對,他是不是該裝死來著?聽說熊不吃死人。

在少年內心糾結的時間里,『白熊』抖了抖身,斗篷帽子上的積雪簌簌落下,近看、不過是稍有點高的異國人罷了。敦鬆了口氣。


「你好。我三天沒吃東西了。」白熊先生開口說話了。


好巧,他也是。


「這個。」


男人指了指地上還未完全埋進去的白薯們,抬起狀似疲憊的眼皮。敦別開眼,他不太習慣被人這樣盯著看,更沒有聲稱『這是我的東西』的自如,慌慌張張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白熊先生的睫毛上也綴滿了雪啊,他輕輕一笑,就飛入空中、消失無形。

敦躲在樹後,看著男人把他咬過的白薯上殘留的泥塵拂去,找了一堆樹葉、埋進坑裡點燃,再把白薯都丟進去,最後覆上厚厚的雪。動作熟練,而且很好看,敦也不懂美麗的具體意義,也許是外國人的緣故,周身氣質與自己至今見過的本地人截然不同。等反應過來時,敦已經蹲在男人身旁了。

誰也不說話,就這樣等了不知多久,雪地下才飄出敦熟悉的那股味道。

接下來二人就扒開雪吃了起來。一個負責撿,一個拿白雪洗淨烤焦白薯的可愛臉頰,熱度剛剛好,無聲的合作仿佛認識多年。

敦也不清楚自己胃裡到底是白薯多點還是雪多點,一碰到熱物理智就飛遠了,只顧著不斷往嘴裡塞,直到見底他才後知後覺,這個人竟然烤光了他的全部儲量!


「再見。」


白熊先生隨意地用雪擦了擦手,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向外走。

當時敦還不認識任何人,只是傻傻地蹲在原地看著人走遠,考慮著明天的溫飽問題,然後,繼續流浪。

至今他也記不清那位先生的眉目了,與太宰給他講述的那位魔人是否是同一位,敦也說不好。

那位遠道而來的俄國異能者,帶來的盡是災難,狡猾多變,陰險狡詐,敦覺得自己並不認識對方。

那個喜歡鳥、追求自由的人也是,話好多,設定也好複雜。唉。


「小哥,來塊吧。100円一個。」


忽然聽到有人喚他,一位推著三輪車的老人家,在問他要不要買烤白薯。那聲音聽上去十分熟悉,卻完全不認識。少年愣了許久才接過人家遞來的熱物,還沒付錢,推車的模樣就模糊在了遠方。

——他、似乎還在夢中。

偵探社。

他唯一的歸處,好像要消失不見了。

偵探社的大家,現在身在何處?

和他一樣,在為過去而感到痛苦嗎。在迷茫嗎。失去了立身的位置而不快樂嗎。

國木田先生、亂步先生、與謝野醫生、谷崎先生、賢治君、鏡花……別學太宰先生啊,別學那個人,他找不到你們了。

敦轉身、慢慢地開始往回走,風雪砸得臉生疼,但腳步始終沒有停下。他拉開裹在脖子上的圍巾、大口嚼著手中滾燙的烤白薯。

好燙好燙好燙。眼淚兒燙掉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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