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onHeart

吾輩は猫である?

三次原作品有參考。已整合。




我是貓。用不確定的語氣是因為我沒有出生前後的記憶,無從得知父母是誰,擅自用了別人對我的客觀評價——三角鼻兩側嵌著紫金輝映的玻璃珠,披著灰白皮毛,臀部後方跟著條自由彎曲尾巴的精怪。我是貓,暫時還沒有名字。

正確的說是拋棄了自己的名字,我正在離家出走中。

我的主人是一名無業青年,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主人的每日始於午間三分,起床后也沒個正經,先去拿幾粒麵包屑餵給池塘裡的金魚,再翻看幾頁桌上的書篇,白白浪費大好時光,不過偶爾會在梅樹下逗著我玩,這倒是美哉。

我每天都在好奇主人的真正職業,好奇心不僅限於人類,請不要否認貓與生俱來的這种心裡特權。

雖然主人可能是那種祖上積福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富家子弟,但我也很是憂心他這樣整天無所事事吸貓成癮。他越是靠近我,越是關注我的一言一行,使我都快忘記自己是隻貓。

每當過了黃昏時分,平日總作深紅色居家和服打扮的主人則會換上他精美定制的西裝,再戴上他鐘意的黑色圓禮帽,出門前總對我說“我出門了”這種該對家人說的話,直到半夜甚至清晨才歸來,睡覺時還總將我錯當成酒瓶抱住不撒手。主人沒有家人,他只有我這樣一隻貓等著他回家。

鑒於某些羞於啟齒的原因,我做了離家出走的決定,現在我正飢腸轆轆地四只腳走在大街上。左側排立的梧桐樹蔭里蟬聲不絕於耳此起彼伏,大有宣揚無聊之嫌,若不是我現在渾身無力,鐵定要爬上去與他們決一死戰。

鼻尖兀得聞到甜甜的香氣……

貓的鼻子雖不及狗但也比人類強不少,我循著香味漫步到一獨立門庭前,輕巧地躍上籬笆,並沒有打算立刻出擊,正悄悄潛入時

「啊,貓。」

被發現了,我立在木樁上迅速擺出副可憐兮兮走投無路的模樣,盼望著主人家能賞兩口。

「這不是那個誰家的貓嗎?哈哈哈連貓也仰慕我名偵探的大名前來拜訪了嗎。」

莫名其妙開始自得的青年,不,少年瞇起他細長的眼,仿佛連同我的小謀算也一併看穿,這是誰?認識主人的人?他怎麼知道我是誰?

請原諒貓的腦袋只有人類拳頭尺寸大小,我能記住的人類也只有經常在主人家走動的幾位,這個在春日里烤年糕吃的放肆少年在我記憶里對不上號。

「貓,你想吃嗎?」

善良的少年詢問已悄然靠近網架的我,隨手拈起一塊烤得剛好的年糕塊遞至我面前,在我快要感動的痛哭流涕的前一秒又飛速將整塊放進嘴裡,

「才不給你呢!燙……」

我傻眼地瞪著被自己愚蠢行為燙倒在一邊不停抽搐的少年……本貓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他孩童般的嘲笑傷害了我,貓也是會發怒的,尤其是在餓極時。

我跳起來準備左右開弓讓他見識一下本貓的厲害,無奈少年的身子太窄沒找準支撐點,夾雜著我的尖叫,和他肆無忌憚的天真笑聲一併滾做一團。

「亂步先生,我是國木田,今天是截稿……」

從大門走進的高個男人看到室內一派混亂,不知從何吐槽,我趁機銜住一塊半面烤焦的年糕,屁顛屁顛地按原路返回,怎麼沒人阻止我?是看本貓執著食物的姿態著迷了嗎。

「那是……什麼東西?」

「國木田君,冷靜,是貓,貓啊。」

嘴裡外焦里嫩的年糕塊滲出紅豆餡的味道,我還是有所感恩的回頭望了望正在聽高個男人說辭的奇怪男子,他睜開狹長的眼縫,對著我做口型,

「再見了,XXX」

果然是個怪人,竟以為貓能讀懂他的嘴型並做出回應嗎,這個家不適合養貓,要說為什麼,家主人本人就像隻披著人皮幻化的貓。

填飽肚子后,我歎息著準備找下一個落腳點。

凹凸不平的路面磨得我爪子生疼,大概是因為我一直生活在主人為我鋪平的防滑地板上,偶爾想在庭院里的石頭上磨磨爪子也會被主人制止,他說他不需要我為他捉鼠,說來我也真的從未捉到過老鼠,普通貓該干的事我都沒干,我的貓生看上去挺失敗的。

感慨一番后,我決定再去叨嘮主人的朋友,主人是那樣性格,朋友不多,我能記住的更是稀少。龍之介是其中之一,我最喜歡的一位。

龍之介是主人的後輩,具體是什麼復雜關係本貓也不甚感興趣。他是個比主人還要孤僻的人,好在龍之介脾性很好,每次來家裡做客總會記得我,帶來好吃的東街小吃或者西街的趣聞逸事。總之,他是位非常適合與貓相處的紳士。

我駕輕就熟地穿越幾條街,貓是不可能像人一樣去按門鈴的,我一般都從後門溜進去,這不能說像小偷,因為龍之介是主人的朋友,所以龍之介家等同於我的家。

我熟門熟路地走過竹林,度過小木橋,中途被泉水沾濕了手腳,最後穿越庭前的鵝卵石路。

人類總是如此麻煩,故意將自己困在這種精美的園林中,外面整體看起來廣袤森嚴,一層層剝開才知道這內裡的深幽秀麗,可誰會有這份閒情逸致去一一品味,估計也只有本貓了。比起貓在哪裡都能活下去的隨遇而安人類居住的地方總少了份灑脫,多了些安定。

我走進內間,龍之介正坐著闔眼冥想,我過去拍拍他的大腿,他才注意到我。

「……XXX」

他有些困擾的樣子,沒有像往常那樣將我抱起,

「這裡都快成你家了。」

「又出走了?你的主人已經警告過所有人……你很快就會暴露吧。」

我依舊輕拍著他,他撫摸我背部的毛,默許了我的任性,龍之介一直是個溫柔的人,而我是隻狡猾的貓。

休息是貓生活的必需品,一路走來我也很累,便躺在陽光下休養生息,睡醒后又膩了平時總玩的手毬,逗弄幾番龍之介新養的文鳥后,天色開始變暗,我想我也不能再逗留了。不是怕給這溫柔之人添麻煩,只是貓心裡清楚,此心不安,終非吾鄉。

我準備給龍之介打個招呼以示禮貌,卻發現這人已趴在文案上睡著,即便到了春天夜裡也十分涼爽,我用嘴扯過他放在一旁的毛毯給他蓋上,輕叫一聲便離開了。

我們貓也是相當知道冷熱的,就像我知道龍之介手邊的暖手爐是溫暖的,眼前這人的眼神是死去、深暗、沒有溫度的。

「喲~小貓咪,好久不見。」

太宰治冰冷的手指觸及我的腋下,驚得我打了個哆嗦,他將我高高舉起,看著我被拉長的半身眼里噬著笑意,剛出芥川家沒多久就碰見他,我懷疑他早懷禍心在此蹲點,就等著吓走夜路的龍之介或者無辜路過的我,這個人的惡趣味至今未變。

「小貓咪是又偷跑出來了吧,真是不乖。」

「不過貓真的比狗可愛多了,要不我也養一隻?乾脆直接把你帶回家好了。」

是是是,我們貓的確比狗可愛金貴不少,但請去正規寵物店辦理手續購買,我?我一點都不想和您在一起。

太宰是主人的死對頭,這個人慣以自殺為興趣,以捉弄人為日常,口若懸河的能力大概這片區域無人能出其左右,從主人口裡我有聽過諸多關於此人的罵詞,因為有些用詞不雅這裡暫且不表,畢竟主人還是主人,不能敗壞主人的名聲。

我第一次見到太宰治時,便深覺他是個令人毛骨悚然捉摸不透的人,背后總像藏著什麼東西,都說動物有陰陽眼,從此我基本都不會主動靠近他。奈何這人也像主人所言是個寡廉鮮恥的牛皮糖,時常想與我親近我都飛快地躲到龍之介懷裡,要問為什麼不躲主人那,主人都正在跟太宰幹架。

每次看到主人的小身板擋在我和龍之介面前跟太宰治拼命推搡的樣子,我既覺得好笑,又分外感動。

可是現在沒人可以擋在我和這男人中間了,怎麼辦,我怕他帶我投河,怕他上吊時要我在一旁守著,我怕的快哭出來了,誰說貓不會流淚,只是大多都被毛髮遮住你看不見而已。

「敦(あつし)」

背著光,像電影里孤劍客來做最後了斷,我的主人,中原中也先生穿著居家和服款款而來,這個時間點,主人應該早早換上正裝去尋歡作樂,而不該跑到這裡來,這不能。

「中也,你看,你家的小貓咪又偷偷跑出來,每次是在芥川君家,它恐怕是更喜歡芥川君吧。」

「閉嘴,誰允許你這條魚擅自說人話了,魚就滾回河裡吐泡泡吃泥巴。」

「剛才有聽到人在說話?啊啊,原來是有條穿著和服的小蟲子在,人類的衣服會不會對你來說太大了,蛞蝓君。」

接下來的對話完全是令人聽不下去兩個成年人的無謂埋汰,我是隻貓都懂,人類是越吵感情越好的奇怪生物吧,畢竟創造了語言這項偉大發明,不用來貢獻社會利於人類發展那就太說不過去了。

我掙脫開太宰的手,高度距離太短都來不及做姿勢緩衝,直接摔在地上有些難看,還好沒多疼,我撲騰著站起來走到主人腳邊,討好地叫著,人是聽不懂貓語的,這正是貓的可悲之處。

「想回家?」

嗯嗯。

「想吃飯?」

嗯嗯。

主人拿我沒法的將我抱起,直接將太宰忽略成了空氣,背過身帶著我家去,我趴在主人肩頭,對著太宰做了個鬼臉,沒想到他竟然看懂了,也回敬我一個大鬼臉,不過這也說不准,指不定是他對著主人做的,若是被主人正面看到少不了又是一頓大戰。

「敦,你別老往芥川家跑」

「這個月已經第四次了,下不為例。」

「難道你很寂寞,那我改天帶你出去玩,就我們倆,芥川都不帶。」

主人用僅有我和他聽得見的音量對著我私語,我拿自己毛絨絨的臉去蹭他的頸窩,表達“好好”的意思。

我依舊是如此的喜愛這個人,忍不住想回到他身邊,我的主人,中也先生,你太過寵愛這隻膽大妄為的貓的話,它會忍不住喜歡上你的。

年月日這種人類計算法並不適用於貓,我對自己的生死從出生起便有數,我只是想預先排練幾次,沒有了我您一定還是好好的。

頭頂突然有什麼東西飄落,我拿爪子去摸才知道那是片花瓣,比我的手掌還要柔軟。主人也抬頭看那隨風擺動的粉色枝頭,嘟囔著“早知道去賞花”,我抖了抖脖子,拋下那即逝的花瓣,往主人懷裡縮了再縮。




後記


「你好!這裡是江戶川熱線,請問有什麼案件需要本天才駕到嗎?如果是仇殺或者催稿請立馬掛斷……」

「你好……這裡中原氏,前幾日家貓在府上叨嘮了,特此致電感謝。」

「什麼啊……中也君啊,要感謝的話就帶上你的貓和零食上門來玩!我——好——無——聊——」

「…………」

「說來你的貓,有件事我要先提醒你哦,中也君。」

「嗯?」

「你養的貓,你確定……他是隻貓?」




《花見》



談及賞花一事,本地人最先想起的當屬三溪園每年的賞櫻會。

幾百株盛放的染井吉野放眼不見邊際,傳統的古建築們也成了陪襯、點綴,不知從何時起,夜里賞櫻成了某种雅趣,得益於人類那逐漸扭曲追求極致的審美。

在微風即拂的夜晚,他們會貪婪地欣賞黑夜裡絢爛的花海,會在樹下飲酒作樂,“夜櫻埋骨”的傳說明明連貓路過也要膽寒,他們卻好似不在意。

我先主人一行人步至一棵櫻花樹下,冰涼濕潤的泥土觸感由下而上,午後的日光暖暖的正好。

「就選這棵吧,這裡,你的貓好像也很中意。」

「是敦,敦,他有名字的。」

「這名倒不像是中也君會取的,太普通了。」

「普普通通不正好。」

放肆小兒……現應該稱呼其江戶川亂步的成年男子,嫌棄我來之不易的名字同時,在日式庭院的蜿蜒小道上與主人侃侃而談。

主人今日依舊不修邊幅地穿著平日的那身和服出門,身後跟著一路沉默不語卻也不時為亂步先生的趣談淺笑的龍之介,亂步先生身邊還有位女性陪同,偶爾也會插上一句。四名儀容出眾的年輕人仿佛從春日未央的風景畫里走出。

今日一早,主人接到緊急來電,說著“不是要感謝本偵探嗎,走去賞花,記得帶上你的貓”這種話,絲毫不給人間隙考慮。主人舉著電話還沒把起床氣發洩出來,對方便果斷掛斷。老是在人際關係上占下風的主人,只能沒好氣地過來抱抱我,裝作問我想不想去。

當然想,可以和主人一起出門我當然樂意,我想像人類一樣安撫昨夜宿醉的主人,試圖去拍拍他的背,奈何手腳太短只夠得到肩頭,終究看上去滑稽……我知道你也很想去,我的主人。

「亂步先生,豆福和蓮藕餅放在這里您意下如何。」

「謝謝啊,與謝野小姐,醫生果然很懂病人心裡在想什麼。」

「那是自然,不過不能太貪嘴,您的血糖指數還在觀察期。」

龍之介將目光從繞著櫻花樹不停轉的亂步先生移向正在佈置餐布和坐墊的女性,眼中的疑惑之意不言而喻,很好,龍之介,你終於發現了本貓最在意的地方。

主人對這親密的對話無心在意,倒是抄起手觀望附近不遠處的三重塔,徒留龍之介一人尷尬,作為一隻與主人朝夕相處的貓,我要向各位澄清,主人好像是與亂步先生有著某種工作上的互助關係,交際範圍也有交叉,這位小姐就算不是與工作相關,多半也是打過照面,他自然見慣不慣。剛知道我對主人的整日清閒有天大誤會時,我的內心反而沒有多少驚訝,很快接受了這個設定,不過光憑貓的想象力,要想象這二人工作的具體畫面實在難度太大,一個是因為平時言行太跳脫,一個大概是因為我從未去探究。我一直都在做隻本分的貓。

主人發現我正凝望著他,輕笑著將我一把撈起,想讓我也瞧瞧那藏在可愛粉色枝頭的臨春閣樓。

龍之介,我的好奇心只能靠你了,好奇心得不到滿足的貓可能會早死。

「…………」

「哎呀,亂步先生,您還沒向我介紹這位。」

「誒?我沒嗎?好麻煩。」

「失禮了,我是亂步先生的主治醫生與謝野晶子,今天本是給亂步先生看診的日子,剛進門就被塞下一大包行李被人拽著到這裡……亂步先生啊,真是太自由自在了。」

與謝野小姐雖說自己是被亂步先生強硬拉來,我從她乾淨整潔的打扮與周身的氛圍卻感覺不出她有抵觸情緒。櫻花妳可真是罪孽深重,這麼多人口不對心也要來看望你。

「在下……亦是如此。被中也先生臨時叫來,就算是節假日也是位讓人吃不消的前輩。」

談及被人牽連的過往二位對視后無語先笑,龍之介的耳廓悄然變紅,啊哈,原來你也和本貓一樣不擅長與女性交談!我雖有揶揄龍之介的心情,但被主人死死錮住不得脫身,只能乾瞪眼徒生嫉妒。

賞夠風景后,接下來的吃喝才是白日的重點,比起轉瞬即逝又住不進心,四季不斷變更的虛物,美食佳釀來的更加實在,在人類挑剔的味蕾面前,只飽眼福的東西根本不夠看。

「中原先生,你的貓可真是同主人一樣出眾,眼睛顏色有些稀罕,哪裡買的?」

與謝野小姐率先起了話頭,聽到誇讚后我放下手中飯糰,款款走到女士面前展示我的風姿,

「撿的啊,路邊撿的而已。有那麼稀奇嗎,我有時還覺得他醜的很可愛。」

「哎呀,敦,你的主人這麼說哦。」

與謝野小姐握住我本意問好僵在半空的前爪,順勢將我抱在懷裡,對那句“醜的很可愛”的余驚也被女性特有的香味沖淡不少,主人啊,“可愛”之前的詞匯你不覺多餘嗎。

「的確有時候會有這種感覺。」

「對吧,有次我半日沒找著他,想著多半又是偷溜去芥川家鬼混,等處理完手頭事便去瞧瞧,可後來去芥川家翻了個遍也沒找到這小東西,你們猜他哪兒去。」

「不就在中也先生家的米缸里睡著了嗎。」

龍之介啜了口梅子酒,接著說,

「在下那次也是被中也先生的氣勢嚇到,敦向來貪玩,估計是追蝴蝶時不小心掉進去,自個又出不來,隔天聽見肚子叫聲才發現的。」

亂步先生的笑聲太大導致吹散在空中也顯得那麼肆意,如若笑料不是我的陳年舊事,我可能也會應景得給你們表演本貓的搞笑絕活,可我現在心情很郁悴,唯有美麗女性的懷抱使我平靜。

與謝野小姐不愧是亂步先生的主治醫師,端端抱貓的姿勢就比幾位男士細心的多,知道哪樣是我們貓舒服的位置,哪樣是令我們不自在的無意義挑逗,恐怕也是常年與亂步先生那貓般的男人打交道得來的心得。

「敦……摸著骨骼結構不像隻貓,漂亮得不像話,莫不是什麼妖怪幻化作的。」與謝野小姐打量珠寶般掃過我的全身,得出這玩笑似的結論。

「我都說過了那傢伙不是貓……」

「在下也時常這麼認為」龍之介先亂步先生搶去話頭,「那雙眼睛看人時總覺得連內裡都被看透了,有時機靈有時卻又愚笨不知世事,敦的體內,仿佛住了個人。」

「這想法倒是新鮮,我是個醫生,經常將些外表奇奇怪怪的生物開膛破肚,這樣好曉得那裡頭究竟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讓人如此著迷。」

二人的對話內容已逐漸偏離初衷,我伏在醫生膝上冷汗直冒,龍之介,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龍之介,我既感謝你對本貓的高看,心中又有些許不安。

你們人類總以為動物的靈性大多是無數偶然疊加而成的自然,那是因為並不是每一位都如我一般擁有自我,自打主人撿起我的那刻我便成為了他的“敦”,進而成為了你們口中的“敦”,而我卻因過於彰顯的本性得到本不該得到的關注,實在惶恐。

趁他們聊的興頭上,我一個咕隆滾到食盒旁,又悄咪咪地爬回主人身旁,主人正喝得高興,帶著醉意對著我的小腦門“砰”得一下彈指,自言自語道。

「知道怕了吧,瞧你那慫樣。」

「……你是誰都沒關係,我也不想解剖你,敦,你只需安安靜靜當我的貓就好。」

主人的動作很輕,話也很輕,卻很難消失。

人類平時不愛將此類話宣之於口的,他們羞於啟齒,顧盼言他,想方設法掩飾自己的真正心意,在我們貓看來,那才是真正的愚蠢、俗不可耐,能通過語言溝通本已經是上天恩賜。

不過還好,我還可以過去抱抱我的主人,甚至大膽去親親他,從不浪費我們貓短暫的生命。我恰好撇到一旁亂步先生高深莫測的笑容,低頭舔起杯中飄著花瓣的小酒好不愜意。

「啊,如蝶般耀眼的小姐,連鄙視的眼神也深深灼痛了我,可以告訴我妳的芳名嗎?」

熟悉的男聲突然打破了和樂的賞櫻氛圍,不速之客的出現幾乎令所有人咋舌,他就像個意外,意料之中而又出人意外。

「先生,問及別人姓名前,自報家門是基本。」

與謝野小姐一根根掰開太宰的手指,口氣冷淡的與剛才聊天時截然不同。

「桃花混蛋!你怎麼跑來了!」

一個酒杯瞄準輕浮男子的腦門筆直飛去,雖被眼疾手快抓住,裡面的液體還是沾了一兩點在他清秀的臉上。

「好久不見,矮子,你的氣量還是和你的腿一樣短。」

「你這海水魚……」

「太宰!你終於來了!」

本在一旁觀察螞蟻的亂步先生突然跳起與太宰擊掌,二人熟稔的模樣看起來老早便相識,

「國木田呢?」

「國木田君說工作太多就顧不上了,作為代替,我來了!」

太宰學著亂步先生舉起手,仿佛他也是曾個愛在櫻花樹下玩泥巴的孩子。

「太宰先生」龍之介望過去的眼神有些失光,「今天只是來賞花的嗎?」

「當然」太宰就地坐在我和主人的對面,與謝野小姐的旁邊,「還有要與這位女性相遇,小姐,我是太宰治,一位即將患上絕症的無救男人。」

與謝野小姐嗤之以鼻地一笑,大概身為醫生最愛挑戰的便是這種無藥可救笨蛋。

「亂步先生,這位是你的朋友嗎?」

「不是哦,太宰不是我朋友,他是國木田的朋友。」

「哎呀,亂步先生真是不留情,國木田君是亂步先生的責任編輯,我只不過是國木田君的同事。」

與謝野小姐遞上一張名片,標準的職業笑容卻看起來有些邪惡。

「與謝野醫務所,不敢說包治百病,但治療這類絕症也有先例,太宰先生,不妨帶著覺悟來試試?」

龍之介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雙頰變得緋紅,太宰順勢拍拍他的後背。

「芥川君,別被自己口水嗆死……與謝野小姐,芥川君是我中學的後輩,自小肺就有點毛病,你要不給芥川君看看,順帶打個折。」

「二位乾脆一同來,我送個套餐可好?」

與謝野小姐乾脆得喝下杯中物,仿佛那只是晨間曦露,龍之介咳得難受也不忘擺手,拒絕的意思非常明顯。我是貓,人類的彎彎道道繞一天恐怕我也繞不清楚,不過太宰先生,有病還拒醫的確不是件值得稱讚的事。

主人自太宰來了過後便未再說過話,一個人喝著悶酒,我暗歎氣,決定自己找些樂子。

許是正值春夏交替的時候,我恍惚間竟聽見有蟬鳴,春天本就是讓人留戀的季節,卻偏要趕在結尾時來宣示夏日的主權,好啊,上次我沒空逗你們玩,這次說什麼也不放過你們。

我腳步打旋地步至樹下,可能是喝多了主人的酒,視線有些模糊,竟覺得那漫天的花海近在眼前。爬樹對貓而言不是難事,你看這內扣的爪子,生來就是要抓住所有不顧一切往上爬的標準,我模仿人類似得搓搓前爪,奮力一蹬便上了樹。樹皮流出的汁液有些粘稠,我一邊嫌惡一邊繼續往上爬,終於接近樹頂時我開始尋找始作俑者的身影,奈何周圍皆是一片粉色,層層疊疊紛紛落落,我只感到頭腦一片暈眩,腳步一個不穩身體便向深處墜落。

「啊!」

我吃疼地一叫,但那叫聲明顯不是貓能發出的。我大概闖禍了。

太宰揉著自己僵直的後頸,低著頭看不清情緒,從樹上不慎掉下的我剛好砸中正與大家交談甚歡的太宰,太宰先生你可能自己看不到,龍之介正關切地看著你,亂步先生也停下了吃零食的動作,與謝野小姐也是一臉嚴肅,端是一幅關心狀態,畢竟以貓的重量從那種高度砸下來,對人類而言有多危險我不清楚,反正我的後背火辣辣的疼。

我瑟瑟發抖地躺在太宰的懷裡,也不知自己是疼的成分多還是害怕的成分多,生怕這變幻莫測的男人對我發火。我錯了,我真不該連杯底都舔了。

「噓——」

男人垂下的黑棕色髮絲遮住他的眼眸,我才剛聽見那聲音,太宰就猛的抬頭,瞬間恢復嬉皮笑臉的模樣,

「哎喲,敦君真是太調皮了,我差點被這小貓咪帶去天國。」

「在下一定會好生教導敦的……太宰先生,你沒事就好。」

龍之介鬆了口氣,一時忘了我的真正主人是誰,自作主張就做了決定,我被嚇的脫力也顧不上抗議,如果太宰被我砸死我還真不知自己會被如何處置,平時是我太得意忘形,誤以為自己也變成了同等重量的東西。我是貓,我終究是隻貓。

「不過與小貓咪一起殉情也不失為一種理想,你說是不是呢,敦君?」

太宰舉起動彈不得還不知前後的我與他面對面,深色瞳孔里的那幾乎不可見的點點碎片連接起來,仿佛會說話,但他微微顫動的鼻尖搔得我癢癢……怪不好意思,自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你怎麼沒被砸死!」

突然一股大力將我全身抱起,我聞到主人身上的熏人的酒氣,暗道醉了醉了。

「想和我的貓殉情?你有本事再說一遍!」

「我,太宰治,願與敦君共赴黃泉,在此宣誓」太宰像是被主人激動的情緒感染般,一臉虔誠地回禮,「諸君,請給予見證。」

「好,蓋章!」不嫌事大的亂步先生跟著起哄。

「不錯啊太宰先生,繼續演。」雙頰酡紅明顯帶著醉意的與謝野小姐,別光看戲救我於水火啊。

「那個……」龍之介本想說些什麼來阻止這場鬧劇,被主人一個眼風打道回府,抬頭看櫻花,嗯,開的很好。

「人證、物證、心證皆在,櫻花樹下死,做鬼也風流。」

「給你梯子就敢往上爬,信不信我立馬廢了你!」

剛才的小插曲被人有意搪塞過去,本已無人可繼續阻止接下即將發生的一切,我們貓有再敏捷的身手也比不過人類刻意為之的結果,但許是我呆滯的模樣將主人嚇著,以為我撞傻了,他開始檢查我身上的每一處,問我有沒有被太宰的石頭腦袋磕疼,我一偏頭便瞅見太宰站在花海里對我眨眼,臉上諱莫如深的笑和平時捉弄人時也無兩般。

我回神地叫了一聲,表示自己無恙。

能有人來關心一隻畜生的生死,這對貓而言還有什麼不滿足,再多的奢求都是造孽。我歡喜地撲進主人懷裡,他被我突然的舉動嚇得酒瓶都掉了,中也先生,我可狡猾了,所以永遠也不會告訴您本貓現在心中所想。

還有太宰先生,稍微也對您有些改觀了,下次再來家裡做客時,我保證不偷往你鞋裡放蜜柑。

夜色漸襲,周圍的人流也熱鬧湧動起來,眾首期盼的燈光秀即將開啟,盞盞點亮的燈光照亮了樹下人們各色紛呈的容顏。

亂步先生和與謝野小姐玩起了小遊戲,亂步先生一聽是與謝野小姐家鄉當地特有的便纏著要玩,再成熟的人也被他弄的沒了脾氣,主人則和太宰先生拼起了酒量,但我明明看到太宰先生你有悄悄把酒倒在樹根下,直到之後趕來的國木田先生發現罵你浪費主人才後知後覺。還有龍之介,他靠著樹幹,在扎眼的這堆人里獨自睡去,真可惜啊龍之介,就讓本貓代替你欣賞這絕世佳景吧。

笑罵聲交織著不絕於耳,我伏在龍之介身旁的淨地,望向滿天飛舞的花瓣,想著若來年也能同這群人賞櫻,進入夢鄉。



《Good for nothing》               

         

  


夏的腳步匆匆,很快趕上了前輩春天的消亡日,不久前還是清風舒爽小雨初降,猛的掛上一輪大太陽,氣溫極速上升,連房屋邊角縫隙里的潮濕陰影也都一掃而光。

英國有位作家曾痛苦地把這種天氣形容成恨不得脫去皮囊肉塊只剩一把骨頭,但我們貓天生就長得毛絨絨軟趴趴,不能如人類般脫衣扒皮得以解脫,這點使我很絕望。

趴在自家榻榻米上,我埋頭喝著碗里冰鎮的葛切,甜滋滋的令我忍不住不雅地舔舌,身旁的龍之介也很喜歡這味道,雖然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我也看的出來。

主人正在與亂步先生下西洋象棋,聽說是這老大不小的作家先生的門徒送的,是個叫谷崎還是田崎的大學生來著?年輕人許是摸清了老師的興趣愛好,正好對了亂步先生那小兒心性,這不就興致盎然地上門來找主人試手,也不知該說他閒還是主人脾氣太好,沒讓這在別人家門口大喊“中——也——君——出——來——玩”的人頂著高陽回去。

龍之介則是一早就在這,昨夜背著喝醉的主人跌跌撞撞地回家,他自己也醉的不省人事,就著客房睡下也是常有的事。

亂步先生應該是第一次玩西洋棋,剛開始幾盤下得毫無章法,被從小就熟悉各類棋种的主人殺的片甲不留,我依稀記得儲物室的舊書櫃里放了個類似棋盤的方塊大傢伙,看上去已經十多年沒人去碰過,不知主人是否會藉此想起什麼兒時的回憶,正捏著下巴考慮下一步。

幾輪過後,亂步先生終於開始反敗為勝,逐漸將主人的棋子侵蝕殆盡,作為貓看來,亂步先生在頭腦方面其實遠超旁人,甚至有時表現出超脫人類智力的可視範圍,不過這也不妨礙他現正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的頑皮模樣。

主人是受不了挑釁的那類人,故意無意都一樣,放他眼裡都是對他巨大自尊心的侮辱,衝動使人頭昏,主人屢戰屢敗再戰再敗,索性不玩了,讓在一旁觀戰的我和龍之介都哭笑不得。

「誒——中也君輸不起,輸不起,那換龍之介來,我還沒玩夠。」

「在下只下過將棋……」

「一樣一樣,棋是共通的,本天才剛剛發現的!」

主人不屑地“哼”一聲,不再理會重新開局的二人。亂步先生,您一定是位身懷魔力的魔法師,能讓您周圍的人都不自覺變得坦率、披露自己真實一面,在貓眼裡,那才是你們人類為數不多的可愛之處。

我將吃空的小碗推到主人跟前,若是平時主人一定會心領神會地為我再添一碗,這種默契沒有隱藏的必要,因為在家我就是只備受寵愛的貓,也僅有在家我才敢對我的主人頤指氣使,可我大概也是被炎熱熱昏了頭,忘了現在還有客人在,我正後悔時


「原來已經有這麼多人在啊,我來的倒是巧。」

「你來做什麼……」主人冷眼地看著剛進門口的高個男人,移開視線時剛好瞄到了我見底的碗,一臉不讚同。

見沒人搭理,太宰先生也不惱,走進內廳席地而坐,解下馬甲挽起襯衣袖子,順路幫苦苦沉吟的龍之介看了幾眼棋面,僅僅數招便替他挽回了局勢,不過亂步先生依然一副穩贏的微笑,

「就算是太宰,本天才也不會再輸的。」

「亂步先生也輸過嗎?是誰?」

「中也先生。」龍之介幫著回答。

「誒——騙人————」

「你小子對我有什麼意見?!」

太宰先生沒有向以往一樣立馬回嘴,而是矮下身與我對視。

「敦君,可以幫我傳個話嗎?告訴你那暴躁的主人,就說,太宰先生現在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說!」

「敦,不准聽太宰說的任何一句話!」主人作勢捂上了我的兩隻耳朵,與太宰先生隔空相瞪,頗有种“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之感。

「敦君,你是聽話的小貓咪,告訴那矮子我今天有話不吐不快,不然我就在你們家池塘入水。」

「敦,讓那條正吐泥巴的臭魚閉嘴,說這裡不歡迎他,以後再敢偷翻進來我打斷他的狗腿!」

「敦君……」

「敦……」

我努力掙脫開他們二人的束縛,留下一個極冷漠的背影,在這麼熱的天也不知停息戰火。二位,我一區區小貓哪擔的起當你們的傳話筒,我是貓,我只會喵喵叫!

龍之介安慰地撫摸我的腦袋,我表面裝作不滿,心底其實偷著樂,經常出入主人家的怪人們湊齊了,或者說每次能撫慰我無聊貓生的人現在全都聚一塊了,單憑這點我也該滿足。我可以邊打盹邊觀察他們,陪伴他們度過這不短不長的時光,我也得幸暫時忘記炎炎夏日中裹著毛皮的痛苦,還能收穫一個愉悅的下午……不知今天他們又能擦出什麼火花,我趴在隔扇的陰影里,靜靜等待著。

「太宰你是翻進來的?從哪兒翻的告訴我,下次我也懶得按門鈴了,今天中也君讓我等了好久。」亂步先生開始添亂了,往往事態發展都有他不小的功勞。

「亂步先生,你不知道,這房子原本有個後門,以前我經常走那兒進來,不過現在已經被中也封死了,我都是爬上一旁栽的桐樹跳進來的。」

「太宰你信不信我把樹也給你砍了,連著你的腿一起。」

「中也先生,那樣不妥」龍之介急著插嘴,「街道管理處的人會問責的,在下有經驗。」

四人各說不一,吵吵鬧鬧沒有休止,太宰先生突轉畫風,一臉憂鬱的神情活像生吞了鼻涕蟲。

「各位,我今日確有重要的事想說,請原諒打擾了你們悠閒的時光,但憋在心中又覺胸悶無比不能呼吸……那就是」太宰先生故作沉痛,吐出最後幾個字,

「我的遺言。」

「少來!三天一遺書五天一血書的人是誰?你以為我不知道那都是你用女人的胭脂畫的,又臭又長就像你一樣!」

「如果是遺言的話也但聽無妨。」龍之介意想不到地發言。

「芥川,我記得你中學時和這傢伙同社團,青花魚可勁的欺負你把你欺負得飛起,你還信他的鬼話?」

「但太宰先生……看上去很想說的樣子。」

我一時分不清龍之介的本意,到底是“當然是選擇原諒他”還是和本貓一樣看熱鬧的心情成分更多,不過龍之介,你嘴角微妙的弧度很是可疑。

「我也知道自己在自殺這件事上總是食言,但這次,我以我的良心,不,我的人格起誓」太宰先生忽視主人“反正兩樣都是不上檔的玩意”的吐槽繼續說「緣起是這樣的……前段時間,我偶然去參加某個實業家的宴會,本只想去蹭頓晚飯,然而不巧那天管弦樂隊的小提琴手生病沒來,也不知是誰多說了我閒話,主人家就急忙拜託我救場,吃人嘴短,我自然無法推辭……我以前學過些皮毛,不丟人的程度還是有的,比起有些人的魔音……不要突然跳起來打我頭!算了……宴會結束當晚,有位夫人把我拉到一旁私語,說她家小姐想知道今晚拉小提琴的人是誰,這本是無上光榮的事,奈何那天我可能螃蟹吃多了,肚子不舒服就沒去與那小姐會面。」

「然後呢。」亂步先生和龍之介也沒再繼續下棋,都等著太宰先生的後續。

「本來我已將那次遺憾深藏心底,前天晚上,我與朋友相約喝酒,啊,不是國木田君哦,好過分我也是有其他酒友的,而且國木田君喝醉了也很麻煩我才不會主動找他,然後,然後我那晚喝的有些多,回家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路過一座橋時,我倚著欄杆向下看,黑黑的河水也不知流向哪裡,幾盞漂流的河燈漸行漸遠,變成小亮點,轉瞬間便消失了。等我重新看向水面,聽見對面遠遠有聲音在叫我的名字,我使勁想看清聲音的來源,可惜太暗了,也許是出現幻覺,但我分明聽到那是女人的求救聲“太宰先生,救救我”,然後我就跳下去了。」

「您跳下去了?」龍之介眨著眼睛問道。

「等我醒來時,已經睡在自家床上了,聽說是國木田君把我拖回來的,說我大清早躺在河邊會妨礙到其他人民百姓。」

「你怎麼還沒被淹死」主人冷嘲熱諷,「哦對,你得給自己找塊石頭刻碑,抱著一起死。」

「真正令人意外的是,之前提過的那位小姐,聽說在我跳水的那日晚上發起了連日高燒,嘴裡卻不停念我的名字,都魔障了……我本是滿懷飛花落葉的憐惜感想去看望,誰知還沒進門就聽到當家的揚言要找那晚的小提琴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

主人突然迸發的大笑聲打斷太宰先生的陳述,我們卻都還一知半解,望著他們二人。

「太宰你直說吧,那家人是想要你嫁呢還是要你娶,不過反正彩禮嫁妝你都沒有。」主人毫不留情地嘲笑太宰先生,一臉“你也有今天”的大快感。

「我雖然喜歡美麗的女性,但像六條禦息所那般糾纏容易靈魂出竅的我還是敬謝不敏的。」


太宰先生苦笑著,雖然他與主人交惡,從外到里發自內心地互相嫌棄,但能夠立馬明白對方用意並麻利拆台的也只有一起長大的彼此。

「芥川君,我要死了,死於這個人心冷漠毫無溫暖的日子。」

冷不防地趴到龍之介身上的太宰先生哀嚎起來,說什麼傻話,我看外面日頭可大著呢。龍之介的求助電波在大西洋無頭亂轉,沒收到半個回音,最後他將目光投向正懶洋洋趴在軟墊上的我,抱歉啊龍之介,這種時候把“貓的手”借給你也沒用,找與謝野小姐比較見效。

亂步先生已然失去興趣,歪倒在一旁嘴裡嚼著空也餅,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那姿態跟我簡直就是複製粘貼。

聽完太宰先生的長篇大論,我對他的鄙視又平白加深幾分。

人類這种極其無聊的生物,為了消磨時間逞強做chun齒運動、磨動嘴皮,他的不幸終究不過是去誰家躲幾天,或者又大老遠跑去東京箱根之類的地方旅遊避避風頭,遺言一說只是這個人慣用的表演開場白,但是今天的故事,太宰先生,本貓要給你差評!

我哼哼唧唧地換了個姿勢,不再做理會。涼風穿堂,一個漫長的下午過半。


「如果要說奇怪的事的話,在下最近也有件煩惱之事。」唯有龍之介認真接下了太宰先生的起的爛頭。

「說來聽聽。」太宰先生給了個鼓勵的眼神,後一句 “讓我們樂呵樂呵”不言而喻。

「……在下是一人獨居,祖父留下的宅子有許多房間,除了堆積雜物和用來供奉祖父母龕位的屋子,對只需要每日三餐和睡覺的地方的在下而言實在是空曠了……說來有些寂寞,敦每次來家中玩耍時,在下都會期盼著下一次,等下一次到來時,又會思考貓這種生物到底是因為什麼而總愛在同一個地方逗留,在下養過許多鳥和魚,一開並不喜歡它們,敦卻總愛逗它們玩,所以家里少不了它們,等在下剛覺得可能喜歡上它們時,它們卻死了」龍之介頓了一下,輕輕撫摸我背部的毛「這都是老生常談,物的壽命本就有天數……但最近夜眠到深處時,隱隱約約的能聽到外庭有貓叫聲,聲音由遠及近,一天比一天微弱,像是快要消失,連著聽了幾夜,又會覺得只是自己一個人太無聊產生的幻聽。」

「這倒有趣,太宰聽見女人聲音正常,換你倒變成貓叫了。」亂步先生仰躺著,伸手摸索零食盤。

「於是在下便決定去聲源處一探究竟,夜已深,本不抱什麼希望,不料隔壁剛搬來的人家也有循聲而來的,原來不僅在下一人聽見了……樋口家的小姐隔著墻告訴在下說她也日夜聽到這附近有奇怪的聲響,因為剛搬來對周圍不太熟悉,擔心是哪來的作怪妖物,我們摸索著在籬墻縫隙處找到一只小野貓,髒兮兮就快餓死的樣子,樋口小姐說這堵墻是她家搬來才建的,這小貓大概之前便蝸居在這片區域,睡夢中突然被瓦礫泥土困住出不去,還好被人發現了……之後在下就將小貓挖出來,暫時放在樋口小姐家寄養了。」

「你為什麼不自己養?」太宰先生不由問道。


龍之介沉默了一會,只說自己沒有自信照顧那般虛弱的小貓。


「銀和敦不同,是更加瘦弱的女孩子。」

「不是連名字都取好了嗎,那讓你真正苦惱的到底是什麼,龍之介。」亂步先生好奇的發問,我也滿心期待著,除了對與自己同族相關的事興趣倍增,更是想知道接下來的發展。

「把銀寄養在隔壁,勢必給他們添了許多麻煩,樋口小姐的母親最近便頻頻上門,本以為是來興師問罪,卻每次都帶著豐厚的伴手禮,與在下擺談這附近的風土人情,雖然為人親切……非常的親切,話比在下過世的祖母多不少,但總有种說不出來的怪異……總覺得十分過意不去,畢竟,自己是未經允許就徒手把人家墻挖壞的人。」

「…………」

「笨蛋。」

「是笨蛋啊。」


遺憾的是,這次龍之介卻不幸的和太宰先生一樣,沒有得到絲毫同情憐憫,不如說我們都挺同情那位不知名的樋口小姐。

我站起身走向龍之介,順利爬到他身上,對著他那清俊的臉輕拍著,像平時逗金魚拍魚缸那樣,以此發洩我的無奈。龍之介,我往常只覺得你比常人刻板固執了點,現在才知道你是腦筋打結,你就算依舊一臉困惑的樣子也沒用,因為在座沒有一人有本事能給你個稱得上正確的解釋。


「這還不簡單,芥川,準備比對方多一倍的雙倍大禮,上門道歉,該說什麼就說什麼,別學太宰胡言亂語,反正你也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被趕出來總好過一輩子糊塗,最好再帶份小禮物送給那個誰,感謝她幫你的忙。」


不知何時中途出了趟門的主人正好趕上故事結尾,他放下手中剛買的東西,俯視一屋子沒用的人和貓。


「嗯……既然中也先生也這麼說的話在下不妨試試,說來也奇怪,明明在中也先生家這麼熱鬧,回到家現在也不覺得多冷清,除了道歉,果然還是要更感謝經常來陪在下聊天的樋口夫人。」


龍之介恍然大悟地輕笑出聲,這是罕見的景色,但我想他可能沒那麼容易弄明白老婦人的真正用意,不過這也無所謂,日子還長,人類總是要互相靠近才能獲取溫暖。


「喏,小饞貓,大老遠給你買的,家裡那點早被你們吃光了。」


主人蹲下將我專屬的小碗遞過來,耀眼的蜜髮有幾縷順勢垂落而下遮住了他嘴角的好看弧度,深海般的眼眸仿佛要把我溺斃,碗裡面盛滿了灑滿黑蜜和紅豆的葛切,我才想起很久之前自己的忘形舉動。

原來您注意到了,即便隔了一個長長的下午,兩段荒誕的人間怪談,您還記得要滿足一隻貓的小小任性,中也先生,您其實很不擅長隱藏你的溫柔,對人也是,對貓也是。


「我也想吃,中也給我一份。」

「想吃自己買。」主人動手給亂步先生和龍之介也各盛了一份,在嘴皮疲勞后享受一碗沁人的甜品是件多麼幸福的事。

「那借我錢。」

「不借。」

「……那我今晚就住這,不給客人貢品,又不借錢,很遺憾你只剩這個選擇了,今晚我要住下!」太宰先生又開始發揮無賴的專長。

「哈?!我什麼時候說過要選……」

「已經愉快的決定了,是吧,敦君。」


太宰先生不顧一旁氣急敗壞的主人,反過來問我的意見,我能說什麼,喵喵喵?反正是你們人類永遠不會懂的語言。

吸著冰冰涼的澱粉條,聽窗前風鈴作響,我不由想到,假使自己命不好,當初被別人撿了去而沒能遇見中也先生,我大概也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茫茫人海中還有這樣一些人,放眼整個橫濱都找不出同類的“人中豪傑”,然後我和他們一起吃著相同的食物,在蟬鳴聲中耗過了一個又一個閒暇午後。

今天依舊也是個值得感謝的無用之日。

 


《一隻貓的絕筆》

 


敬啟 中原中也大人


我是敦,午安。

今日是我作為您的貓的最後一天,身體時而輕飄飄時而重如鉛塊,與鶴見川的水一樣冰冷,好在有人用毛毯把我圍成個粽子,縮在裡面體溫流失的速度得以降緩。

我想您應該早已察覺,我並非貓那種可愛的生物,逐漸變長的獠牙和鋒利的爪子,身上開始斑駁的灰白紋路,以及無意在家中書櫃里翻看到的紅皮書,都暗示著自己是那上寫的什麼科什麼綱的有名大人物……但我依舊厚臉皮地把自己當做一隻貓,比起被無形的圍欄束縛只存在于紙頁上,我還是想陪伴在您身旁。

世事變遷就像貓的眼珠一樣變幻莫測,正月已過,花朵凋謝,新葉又生,以後的世界將如何變化我不知,大概也是逐漸接近自己的盡頭,雖不能像某隻因貪杯落水無法自救的貓,凝固成永恆,但我順利活到了十八歲,對貓而言是極了不起的,現正是可以如秋葉般逝去的時候。

千萬別為我感到難過,中也先生,能夠壽終正寢,何謂不幸。

如果知道自己不是貓的時間提前點,我可能會想盡辦法的遠離人類,去到深山老林里,恢復自己的本性,野獸天生就知道如何捕食、生存、在殘酷的食物鏈生物圈內徘徊循環,不問理由的想活久一點,再久一點……不過當時已經晚了,我早已被您變化作一隻懶散度日的貓,天天就知道在院子裡逗螳螂蛐蛐。

您還記得去年秋天在神社的事嗎,那天您披著條深紅色的圍巾,獨自走在秋風中,木屐踏踏作響,我本以為您是想為誰祈福,想來想去卻想不到該是誰,您一句話也不說,只帶著我坐在台階上,後山靜立的楓樹林送來緋色的碎片,石鳥居旁的秋海棠也開了,您俯瞰著腳下的風景,我看著您,直到夜幕降臨……那天的景色突然浮至眼前,才覺自己的時光大概都停留在了那一刻。

即便歲月在您的臉上留下痕跡,我依舊愛您嘴角的褶皺,即便有人會因為誤會偏信而疏遠於您,我也會在黑夜里擁抱您。孤獨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種子,只奢望它萌發的瞬間我就在您眼前。

不過明天就要食言了,貓向來是不守承諾的。

所以,庭院裡种的椿請記得及時澆水,櫥櫃里的老鼠洞要堵嚴實,我不希望您的下一隻寵物也被那腌臜物咬屁股,不過,這些應該不用我提醒,因為您一直都一個人做的很好。還有,我私藏了一些舊物埋在院子里的樹下面,如果您有閒,麻煩將它們分給每一個記得我的人。

關於這封信,您一定會詫異貓怎麼能握筆書寫,請不要驚訝,一切的文書皆由太宰先生代為執筆,也不要管為何他能替一隻貓寫信這種荒謬的事,不過偶爾這人會胡亂加些不存在的話語,我已掏出凍僵的爪子全部銷毀,請不要在意那些黑色的梅花掌印。

一提及您的友人們,也不要不好意思承認,在貓眼裡能與您平等的人類,也僅有這不多的幾位。有些話藏在心裡沉澱許久,苦於一直沒有相通的橋樑,趁它們還沒隨我的肉體一同腐朽前,多言幾句,您也一定會原諒我的。

亂步先生是個奇人,您所交之人中最怪異便是亂步先生,大智若愚,一直維持著幼稚未脫的樣子,他那雙細眼里看到的東西卻遠比常人多,雖然我偶爾也會因為食物而與他產生爭執,但卻從未有真正生起他的氣,總之,有一位愛熱鬧的可愛朋友,您以後的日子也得以少一份寂寞。

在很多人眼裡,您是特立獨行、不畏人言的,但我還是會害怕,在每個醉酒的晚上,您會像個孩子地突然哭出聲。

人類是纖細又脆弱的物種,就像一直罹患疾病的龍之介,明明咳得很難受卻還要逞強,受了傷、很痛卻也不支聲,我希望您在未來不要變得固執己見,不要將苦痛都獨自承受。愛與被愛,都是你們該去慢慢學會的能力。

最後,太宰先生讓我不要提到他,不明白他是出於害羞還是討厭自己,或者二者兼具,但我執意至少留一句,一句就好。

中也先生,看在他幫我寫信的份上,先別氣惱,太宰先生雖然做人方面有著極大缺陷,性格陰晴不定,還是個十足的膽小鬼,但您很強大,所以不用吝嗇您的光芒。

提筆至此,也再無遺憾,只是非常愧疚,您給予了這隻貓無限的偏愛與耐心,他卻什麼都沒為您做過,或者說做過許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太多了反而不記得,唯獨與您共度的時光,歷歷在目。

冬雪漫漫,梅苞初綻

春鳥告春,泉水叮咚

夏日炎炎,風鈴作響

秋花散落,池中望月


貓一直都註視著您,不曾移開過目光。

                                                                                                                                                                                                                                                                                                                                                敦








敬啟 芥川龍之介大人


想不到吧!本貓會給你留信!

龍之介現在一定瞪著眼想把我從字裡行間抓出來,遺憾,我已經不在你手可以觸碰的地方了。

莫要覺得我的稱呼彆扭,我的年紀若放在人類的衡算標準上,龍之介,你可能還得叫聲父親,不過我向來是隻寬容大度的貓,還是更喜歡聽你喚我的名字。

貓是种盡量讓自己不要喜歡上別人的生物,因為對方也喜歡我的幾率極低,除了我的主人,龍之介,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類。

請允許我大膽的將你稱做我的友人,畜生妄想爬到人格本來是很讓人不齒的事,但既然都要死了就讓我再任性妄為一回吧,不然就算是貓也能做到死不瞑目!

所以啊,我的友人,我雖是隻貓,卻將你的煩惱盡收眼底。

無論是世俗的苛刻眼光,還是努力等不到回報的艱辛路程,如果你打算付出心底的那一點點柔軟,從此堅硬如鐵,即便是化作鬼魂我也不能苟同。沒人有資格輕易否定一个人的存在,你有著自己想象不到的廣袤心野,僅憑語言和無聲的動作就能化解他人困擾的從來就不是庸庸碌碌之輩,你周圍絕對不乏这么想的人,所以,不妨試著放慢腳步、看看身後,遲鈍如你也總會發現能安眠的好地方。

人和貓都逃不過生老病死,我只不過領先你們一步,所以千萬不要著急趕過來,我會在極樂世界動手準備茶葉和甜果子,在我們可以無障礙對話之前,耐心等待。 

                                                                

                                                                            
                                                              你的友人、敦







敬啟   太宰治先生

謝謝。

                       

                                           

                                                    望您莫輕易絕望的、貓而已





當收到那封用梅花熏過的紙張時,中也先生會輕笑著將它壓在書本下,每次坐在文案前,仿佛都有隻貓,靜臥在窗坎上。

芥川會藏在自家一个不常去的地方,每次想重新讀閱時都得翻箱倒櫃累死自己。

太宰先生?大約是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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