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onHeart

IFⅢ

戲作。黑手黨敦




 

過了零點,夜幕徹底合上。

地上黑壓壓一片,路燈沿直線盞盞點起,光影糾纏,像張無限延伸的棋盤。盤面既有沉入黑暗的黑子,也有宛如太陽般從高架橋熠熠升起的白子,交橫貫錯,對比鮮明。居民區的夜,則屬於那一扇扇或明或暗的窗戶,寂寂然星點其間。

其中某條通暗的背光小巷,一團黑影正像水母一樣緩緩匍匐前進。

細看之下,才知是個清瘦少年,黑髮黑瞳黑衣,一張青白的臉在夜裡格外顯眼。少年用雙肘撐住全身,背脊直顫,四周泛著濃重的汽油味,血銹和瀝青混在一起,從墻角一直蔓延到那件黑色外套下面。

少年的名字是芥川龍之介,港口黑手黨近年新培養的年輕成員,幹部太宰治的直屬部下。兩年前,藉由某些緣由,芥川接受了太宰的勸誘,從貧民窟一躍加入整個港口最令人膽寒的執行部。

不善與他人合作,僅憑異能的強大便能獨立完成任務,和教導者不同,芥川總是獨來獨往,與年齡不符的狠厲和果決,成為了他的利器,刺向敵人的同時,也將代價反饋在了少年脆弱的肉體上。


『要不斷使他人畏懼你——異能也好,手段也好,想要在這片土地站穩腳,就要不斷地向上爬。』


導師的話語如同他稀薄的影子貼近他的靈魂,任何時候都與之隨行,就像這件吸滿污血的外套一樣。

趁著夜色未盡,芥川潛入了目標的中心,簡單的底盤之爭,他的出現標誌著黑手黨的態度和尊嚴,被發現後立馬開始廝殺。

槍聲、腳步聲、肉塊碰撞的鈍音不斷劃過耳際,越戰越感到無法滿足,直至竭盡、直到氣喘急促,他的全身因劇烈運動而變得滾燙,回過神來時,周圍變得一片死寂。指尖沾上的血液凍結成塊。

肆意殺戮的報應很快就來了,未出三刻,後來的援隊對著孤身一人的芥川掃射,即便撤退迅速,身上不免擦傷數處,最糟的是打中了右大腿,行動多有不便,借著月光,他一邊躲避追擊一邊閃進了隱秘的黑暗。

芥川捂著側腹,艱難地朝有光的地方移動,他翻過身仰躺、望著夜空中稀落的冰冷星子,輕聲嘟囔

——為什麼、還沒死。

永恆無解的問題,誰也無法回應少年的追索,那些在『羅生門』下腐爛堆積的尸體,亦不能還魂開口,告知他答案的真解。有點滑稽。

最初便沒有對回復懷抱期待,卻意外聽到了宛如回答的清冽鈴音。

人的五感是上天的恩賜,和肌膚毛髮這類薄情的東西一樣會退化,一點一分,隨生命之音漸漸消弭,將死之際最後殘留的唯有聽覺。即便看不見了,無法再說話,人依舊能聽見聲音。

鈴音漸漸停了下來。洞黑的瞳孔徐徐睜開,失血過多導致視野模糊,芥川吸了口氣,朝上望去,微弱的燈光勾勒出一個矮小的人影。

被光暈籠罩的人如孩童般純白,輕輕蹲在芥川身側,捧著臉頰,甫注意到視線,笑容美好如神祇。


「總是勉為其難地生活會導致死亡的。」


神明如是說。

 

 

 

芥川再度醒來時,人躺在自家床上。四肢尚有些沉重,長久囤積的疲倦卻因充足的睡眠得以舒緩,衣服換成了舒適的面料,傷口悉數處理乾淨,手法利落,漂亮的打結看上去頗具經驗。他艱難地坐起來,把房間的窗簾拉開,熹微的白光惹得那對清秀的眉骨無痕蹙起。

雨霧過濾後的天空泛著淡淡的藍色,雲朵末梢悄染一點胭紅,城市尚未甦醒,遠處幾點燭火般的橙光,孤獨地搖曳在雨中,忽閃忽明,隔著覆滿水氣的玻璃,朦朧得可愛。

便簽本、平板電腦、汽水瓶、字典翻開倒在地上,耳機線隨意纏在充電寶上。地上殘留的痕跡,都令人無比陌生。

時至仲夏,芥川光著腳站在玻璃前,覺得胸口有些悶,客廳傳來的說話聲引起了港口禍犬的警覺。


「平時哥哥很忙,我也想幫上一點忙……」

「……像這樣束起來的話,就不會礙事了哦。」

「謝謝,敦先生的手好巧……」


從來沒見過的人坐在自家沙發上,專心編弄著妹妹銀的頭髮,比起生人的出現,一向排外的妹妹何時能與除他以外的男人說笑這一事實,更令人震驚。


「銀!」芥川的聲音像是從嗓子底爬出來般,嚇得妹妹手中的梳子掉落在地,「過來!」

「哥哥……你終於醒了……」


注意到房門口的芥川,銀的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轉瞬小臉又皺起,鼻尖酸酸的,她站起身,如瀑的黑髮垂直而下。


「這傢伙是誰!不是說過嗎,不准放陌生人進門!」

「不是的……」被芥川護在身後的銀既委屈,又擔心因激動而渾身發抖的兄長,「是敦先生將哥哥背回來的啊,這兩天,哥哥一直在高燒,我沒辦法……」

「不好意思,該早點自我介紹的。」銀髮少年禮貌地退後兩步,像貴族一樣微微躬身,「我的名字是中島敦,中也先生的部下,前天我們才見過的,芥川先生。」

「……五大幹部中原中也?」

「正是。」


敦揚起臉,嘴角弧度恰到好處,芥川對此有些許印象。

聽聞港口黑手黨五大幹部各懷癖好,既有如太宰那般荒唐自殺成癮的,也有鐘愛古典日日擺弄花草的,更甚者手操整個組織的經濟命脈,將下屬當牲畜豢養,生殺予奪只憑主人一句話。中原中也,除了煙酒,幾乎沒有什麼可以拿來當談資的惡劣事跡,只是,這位大人至今只有過一名部下。

黑手黨人數龐大,見過幹部的只有很小一部分,幹部都有各自的親屬,芥川之前被太宰選中,卻被隨意丟到前線,名義上依舊是太宰的直屬部下,旁人也常拿這點擠兌他,這些都是後話。

『重力使』是組織中數一數二的戰力,其部下除了首領等高層成員,無人知曉其正體,比起幹部存在本身還要神秘,傳聞更是稀奇百怪,從異國美女到日本忍者再到魔法少女,挨個猜了個遍,然而,誰能想到竟是眼前的稚口小兒!


「證據呢?空口白憑,斷沒有相信你的理由。」


敦有些奇怪地盯著扶著桌子輕咳的芥川,像是不太明白對方有意放出的敵意。


「感謝你對吾妹這幾日的照料,但是已經不需要了,出去!」

「請不要誤會,我可不是為此才留在此處的。」敦盡可能保持態度溫和,「我一直在等著你醒來,芥川龍之介。」

「……有何貴幹?」


芥川警惕地豎起雙瞳,上衣下擺伺機而動,即便周身尚未痊愈,這點距離,取人性命對芥川而言也是綽綽有餘,只是不太想弄髒家裡地板就是了。銀髮少年依舊保持著禮貌疏離的笑容,絲毫不在意對方咄咄逼人的架勢。


「哥哥!不要站著了!我做了早飯,敦先生也一起吃吧!」


從廚房走出來的銀小手端著圓圓的盤子,吃力地爬上餐桌,與兄長相似的黑瞳亮晶晶的,像極了寶石。

說是早飯,時候早過了晌午,芥川被銀拉著坐在對面,即便沒有食慾,也只得奉陪。

自稱是幹部親屬的少年順其自然地坐在銀身旁,端起紅茶小口小口地啜起來。近距離觀察,才覺少年瞳色異與常人,五官小巧,臉蛋還有些嬰兒肥,整個人罩在羽織般的西裝外套里,過長的袖口耷拉下來,坐在椅子上腳尖甚至不能著地,綁著皮夾帶的筆直小腿就那麼無知地蕩著、蕩著。

和自家妹妹坐在一起有說有笑,儼然更像一對年歲相仿的兄妹。芥川捏碎了剛烤好的麵包片。


「小銀的手藝真好,好久沒吃過別人親手做的料理。」

「少對別人的妹妹嬉皮笑臉!」芥川隔著桌子扯起敦白色的領口,「你、到底是誰,有何企圖?」

「稍微放開一點好嗎,我很難受。」


表情沒多少變化,敦的語調卻明顯較之前下降不少。他倒是想看這張能面似令人作嘔的假笑能維持多久。


「請不要以為任何人都對自己有害,這不就成被害妄想了嗎,那是病哦,病要早點治。」

「你在試圖找死嗎?」

「這話該反問你自己吧。」少年神色淡然,不似譏諷,只是陳述事實,「你我都是港口的人,雖說平日都是各行其是,互不干涉,對於特殊情況組織會特殊對待,給予特定的關懷……芥川先生,請問你有算過自己每天的睡眠時間嗎?人如果連續三天不休不免,會死掉的哦,這次高燒真的來得及時……傷口也是我處理的,畢竟不能讓令妹碰那麼恐怖的東西吧,大大小小連帶著新傷舊傷一共三十二處,雖說戰果顯著,但不是長久之策,說難聽點,再這麼下去哪天死在什麼地方……」

「閉嘴!」

「上頭有令,由我來暫且接管你名下的任務,以及代為照顧傷員及家屬。」敦整理胸口被扯開的紐扣,重新坐回位置,「請多關照了。」


芥川失神地僵在半空,頭腦有些混亂。

執行部分配給每個人的任務是有限的,芥川總是能提前完成,並且額外承擔更多的工作。所有人都說他不要命擠破頭地想出人頭地,然而……

已經不被需要了嗎。他、被重新拋棄了嗎。


「不用擔心,酬勞依舊會一分不少地劃入你的賬戶。」敦壓低音量,避免被在廚房收拾餐具的銀聽見,「為了妹妹的未來,對吧?」

「什麼意思?」


芥川狐疑地抬起眼,不懂面前人話中意。說來可笑,除了歷練自身,謀求某人的認可,另一方面,他的確也是為了幾個可憐的數字才會這麼拼。

即便離開了貧民窟,也依舊困囿於社會,即便逃離到無人的宇宙,仍然被禁錮在肉體凡軀,生老病死無一倖免。無論多麼努力,人類貧劣的本質也不會改變。

而如今,沒有錢,本身就是一件可恨的事。活了十六年,他依舊還是那麼恨。


「想知道嗎?」少年故作狡猾地眨了眨眼,站起身、作勢往大門走,「跟我來,稍微換個地方。小銀——晚飯想吃什麼?」

「漢堡肉——」


恢復精神的女孩子比什麼都更可愛。



百貨超市三層,兩個黑衣少年一前一後穿梭在貨架間。矮的那個在前面推著購物車,高的那個面色蒼白,臉上還貼著膠布,眼睛死死盯著前面的人,一刻不肯偏離。

敦不斷將商品放入推車中,肉類、雞蛋、蛋糕、餅乾……盡是些小孩愛吃的東西,芥川拽住那隻纖細的手腕,敦手中的胡蘿蔔重新滾回了貨框。


「挑食可不太好哦,芥川先生。」


敦神情嚴峻,眼神充滿關懷,惹得芥川恨不得當即將人折兩半。


「不要再用那種稱呼,聽著很煩。」芥川將人扯到自己面前,避開其他推行而過的一般市民,「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少年望著芥川的臉,吃吃地輕笑起來。


「這件事,何不考慮問一下你的上司?畢竟讓我來的,就是那位大人啊。」


太宰先生——


「那個人、太宰先生說了什麼?!」


對方的反應比預想還要劇烈,敦悄悄拉開與人的距離,立在冰櫃前,比較兩種酸奶的保質期。


「你總算信我了,原來太宰先生的名號更好用啊……」


芥川一臉難以置信地打量少年,久違地再次從他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單薄的胸腔內再次湧起了強烈的感情。是不安,還是怨氣更甚,本人一時也無從定義。


「『芥川君,時機已到,機會就在你身旁。』」


敦學著太宰的語氣,食指放在唇上,瞳中閃現一絲與年歲不符的陰翳。


「我不清楚你和太宰先生有什麼約定,黑手黨不是只會讓人送命的葬場,至少從森先生這代開始,你在基層也待得夠久了,芥川,如果有機會,你想過擺脫現狀嗎?」

「……這是傳話筒的提問,還是,你對我等的生存方式存疑,中島敦?」

「你這人真沒禮貌。」敦停下腳步,像是有些生氣的樣子,「我的想法不重要,這是你的事……總之這一個多月你就在家好好休養吧,之後會有個大任務,我會隨同,要不要去你自己決定。」

「不需要!你現在就可以滾了!」


芥川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作勢去搶購物車,被敦輕巧躲開,兩人在原地打起轉來。


「都說了我有監督責任,你給我放手放手!」

「閒人少插手鄙人的事,趕緊滾回你尊貴的主人身邊!太宰先生那邊鄙人自會去解釋,你、很礙事。」

「住手——我討厭南瓜——」

「不懂甘甜之美的小鬼。這種程度就受不了的話,趕緊消失在鄙人面前!」

「……」

「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我們都可以妥善處理,不會給組織添任何麻煩,鄙人還有為之賣命的價值,如果是擔心銀,奉勸收起你那廉價的同情心……」


察覺對方根本沒在聽,芥川止住話頭,有些惱怒,滿心不悅地順著敦的目光望去——一對中學生打扮的男女正朝他們迎面而來。

男生染著橘髪,右耳上別著不安分的銀環,眉眼倒是溫順,走在旁邊的少女身材高挑,眼角帶痣,嬌媚可人,即便隔著水手服也能感受到她的魅力。

與之擦肩而過,隱約能聽到『直美別鬧了』、『哥哥大人真可愛』此類非同尋常的兄妹對話,芥川不解,少年突然的沉默,以及那眸中轉瞬而逝的感情。

何苦在他面前露出那種神情,明明只是初識未久。誰也不想難為誰。

芥川的出身地有許多比他們更小、更無力的幼童,他們一樣要為了生存奮力拿起武器,一樣需要面對許多的選擇。天地為爐,身不由己的又豈止他們。

如若生長在普通人家,他和他又會交換什麼話語。說不定只是穿著同樣的制服,形同陌路。

直到結賬、回家途中,敦都沒再同人交談,芥川也不是多話之人,然而之後只要一提到讓他滾之類話題,依舊一副死皮賴臉的模樣,硬是磨到了晚飯過後才離開。

從那以後,敦幾乎每天都會來芥川家露一次臉,強調自己監視者的存在感,有時候是下午來,有時候是深夜來訪,雪色總是在察覺到的時候,早已悄落入眼。

銀髮少年的身上總帶著晨露的味道,即便是剛結束任務匆匆趕來,芥川也從未在敦身上嗅到過和其他成員一樣血腥味,那種天生的污臭味,伊始他便對此感到詫異——


「為什麼你這種人會加入黑手黨?」

「看起來沒有擅自外出,傷口恢復得很好,有小銀在我真的省心不少。」敦跪坐在床上,對著芥川腹部的結痂處讚揚地點頭,迎上那刺骨的目光,「很多人都問過這個問題,芥川也有興趣?」

「……無所謂。」

「哈哈哈,那麼再見,晚安。」


背對月光的銀髮少年從窗台跳下,轉身離去,無人知曉他接下來的去向,亦無人會知道這位少年隸屬於整座城市最黑暗的地方,他的存在實在過於稀罕,缺乏實感,甚至不該存在於世。

這世上不存在完美之人。

歸途的公園路上,黑色的狂獸從身後悄聲襲來,四面八方地將人包圍,敦率先向前一躍,然後疾速奔跑起來,他踏過的地面隨之都被利劍似的布料深深插入,驚起一陣塵埃。

孤身佇在遠處的少年捂住下顎,面上無悲無喜,看人逃竄。夜視力強的人興許能注意到,那雙黑眸中漸漸燃起的東西。


「羅生——」

「夠了哦,芥川。」敦踏在花壇上,芥川感覺脖頸一涼,「你有何不滿,早點說不好嗎,不要破壞公物。」

「這是鄙人的台詞,『食人虎』。」


不顧匕首劃破肌膚,芥川轉身與人對峙,霎聽到那個稱呼,敦有些動搖。


「你查我?」

「兩年前的事而已,總會留下風聲。」

「……還以為你好容易安分幾日,怎麼?知道我是老虎,害怕了嗎?」


黃金的瞳孔驟然亮起,炯炯然浮在夜色中。


「絕無此事……」芥川突然低笑起來,「這才是機不可失,人虎!能夠與強大的異能者一戰,鄙人求之不得!」


黑獸如波濤般洶湧而來,敦跳到一側,不料被一根黑布牽絆住腿部,整個人被甩出老遠,石子路磨破了褲腿,血的味道瞬間飄散出來。敦無力地爬起來,狀似疲憊地坐在地上,坐以待斃般等著被黑劍貫穿的痛感,卻遲遲未來。


「你想死嗎!」


芥川居高臨下地把人從地上揪起來,對方卻比自己想象得還輕。


「不想,但認輸你就會放過我?」

「為何不變身!人虎!」


那是與生俱來的巨大才能,只要本人情願,人人皆畏懼其爪牙、恭順其力量、唯諾其威嚴,分秒便可將所有看輕自己的人挫骨揚灰……然而,為何不肯承認!為何對自己命運熟視無睹!


「……因為不會啊。」敦語氣一頓,掙扎了下接著說,「字面的那個意思,我無法操控異能,也用不了。」


一旦按下開關,便再無可挽回。變身為虎的他沒有意識,只會遵從本能一味地與敵人廝殺,直至滅亡。

所以,至今都是在虛張聲勢,除去異能,他也只是個身手略不錯的孩子。不過至少還是比螻蟻強一點點吧,敦暗暗作想,不敢去看上方越發沉重的陰影。


「原來如此……」

「啥?」

「現在的你,完全沒有被斬殺的價值。」芥川嫌惡地放開人,沉聲陷入個人思考,「不過是被豢養的囚獸,將來也許會派上用場嗎……在此之前,鄙人有一件事要問你,人虎。」

「哈?」敦對這突如其來的稱呼還有些適應不及。

「這兩年,你學會了什麼?」


夜風拂過黑衣少年的眼瞼,樹葉悉索作響,刀削似的筆直鉛色身影抹在月影中,直白得不容置疑。

對這樣的人,根本沒有撒謊的餘地。會被殺吧。

敦膝蓋上的傷痕很快接近愈合,這不受控制,他從未奪回過這具身體的主權。虎否定傷害,也否定了他自身,這兩年,他盡可能學習一切生存必備的知識,向中也學習體術,都是為了防止自己某天暴走、再度傷害他人。究其根本,那也是——


「自保。」


 

 

舊港的邊沿地帶,即便是白天,也鮮少有人特意路過。

臨海那頭並排著許多廢棄倉庫,原是國防省用作軍事研究開發部門的,後來不知是進展不順抑或其他原因,政府撤走了資金,雖然偶爾會有無處可去的流浪漢來歇腳,但終究缺乏賴以生存的資源,這裡徹底成了無人區域。

下過雨後氣溫暫時下降,體感微涼,天空依舊一副昏昏欲傾的樣子,烏雲不散。暴雨將襲,金屬腐蝕的乾澀味道混著濕潤的海風鑽入人的鼻腔,敦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


「嘖、」


芥川停下腳步,捂住右耳上的對講耳機。


「連基本的身體管理都做不好。真服了你了。」

「抱歉抱歉。」耳機那頭傳來抽紙巾的聲音,敦擦了擦發紅的鼻尖,「你走到哪裡了?」

「第三間。」

「走慢點,多觀察四周,還有別破壞東西。」

「不用你廢話……」芥川舉著手機,對準方向繼續前進,「喂,這種任務,有什麼意義?」

「你問我?怎麼不去問太宰先生?」隔著幾千米的距離,敦不怕死地反問,但還是在徹底惹怒對方前正經作答,「抱怨也沒用,我不會說加油努力這類的話,這是給你的任務,但頭腦要時刻保持清醒,這次無需面對真槍實劍,就算不習慣也忍著。」


你需要看到更多的東西。那個人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與以往的單純鎮壓、掃除行動不同,這次重點在『偵查』之上。

據有道消息,夜裡常會有車輛來往這片區域,做的很隱秘,留下的痕跡也基本被處理得乾淨,然而過於乾淨反倒令人生疑。雖說是已經廢棄的舊港,名義上依舊屬於港黑的管轄範圍,如果被哪來的老鼠暗地裡搞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就不好了。

在麻煩找上門之前,先減去其枝葉,再連根拔起,這是森鷗外的做法,也是現代黑手黨的做法,而且此次行動……


「有特務科的授意,對吧?」


事牽國家設施,為了事後可能產生的影響考慮,謹慎為上。


「所以不要破壞東西哦,你聽到了吧芥川!」敦蹲在海岸邊的一個倉庫前面,不齊的額髪被吹得隨處亂飛,「地圖上有監視器的地方我都標註好了的,盡可能避開,雖然全部都被破壞掉了,但以防萬一。」


芥川指尖輕點了下屏幕上的紅點,略作思考,換了個角度側身進入貨梯。


「做了不少多餘的事呢,人虎。」


也許就是因為徹夜破壞監視器,吹了海風,才會至今還在可憐地流鼻涕吧


「反正我比較沒用,至少要讓局勢有利我們這邊。」


聽見對方輕描細談地揭過這篇,芥川哼笑一聲,不作他問。


「拖後腿的人,鄙人會第一時間排除在外。」

「是是……」


敦敷衍地應好,注意力集中在另一邊的耳機上,他放了幾個竊聽器在附近,觀察四方的動靜。受異能影響,敦的五感超常的靈敏,雖然容易聽到看到太多干擾內心的東西,但現在也唯有此法了。

就地而坐、正專注地盯著手機屏幕上定位器發射回來的芥川的動向的時候,來電音驚得敦差點手滑。


「喂喂——敦君?」

「太宰先生……」

「我打得不是時候?唉算了,原諒我吧,那邊情況怎麼樣啦?」


敦簡要說明了大概計劃,那頭不時『嗯』一聲表示在聽,提及自己被芥川禁止進入深處地帶的時候,太宰不禁莞爾。


「別看芥川君那樣,平時兇得狗都不敢靠近,其實很護短的。把敦君送過去果然就是大正解!」

「不好意思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誰?送誰?」

「哈哈哈開玩笑啦,被中也知道他會殺了我的……」


節奏被帶跑,太宰通過電波跟人閒扯起來,從街角趣聞扯到昨日自殺心得,花樣天天變從來不帶重。換其他人鐵定早受不了,敦卻總能毫無芥蒂地接下太宰的話,太宰也樂於同少年聊天,兩人即非上下級,也算不上親友,搭檔的部下和上級的死對頭?無論如何,他們在瞬息萬變、朝令夕改的地下世界內各擔其職,像兩座遙遙相望的孤島,一直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敦君對這次任務怎麼看啊?」


對方興許只是隨口一問,敦沉默了一陣,背靠向身後灰白的墻壁,道出了他一直以來的疑問。


「太宰先生對芥川,是否過於苛刻?」


並非特指平日太宰對芥川的嚴酷訓練,敦知道,比起肉體上的懲罰,這個男人的言語擁有非凡的說服力,同時也可以成為足以破壞人心的暴力,稍微動動嘴皮,便令人骨齒戰慄、倍感煎熬。

芥川性情強烈,雖然具有廣範圍的破壞力,但容易沉溺戰鬥,往往只看得到眼前的敵人,忽略了背後,而且在某些地方無比固執,哪裡摔倒了就哪裡爬起來,接著在同一個坑繼續不停摔,每次都摔得義無反顧,死不悔改。

這麼笨拙的人,要讓他現在去面對『看不見』的敵人,會如何?


「嚴格與期待是並重的哦。你懂嗎,敦君?」


他懂嗎?他必須懂,因為對方是如此要求。好辛苦哦。

要保護自己的內心,可不如嘴上說的輕巧。依附黑暗而生的人也許毫不在意手足污濁、鮮血揮灑,這樣想的人數不勝數,任何耽於黑暗的人終將被黑暗吞噬,這種結局幾乎人人皆知,但要作為一個合格的『夜之管理者』,不好好管束自己是不行的,森先生曾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提到過,現在的黑手黨比起強大的武器,更需要能站在所有人前面的『標桿』。

當時敦以為森是在指太宰和中也二人,不想他對上下全體都如此嚴格。做不到的人,滾去陰溝角落繼續苟延殘喘就行了,即便是幹部親手挑選的人。

清晨與芥川出發前,公寓窗口浮現的少女身影,過幾日說不準就看不見囉。敦垂下眼瞼,像是快睡著般安靜。

敵人不是可見的人類,而是這座城市的所有黑暗。單靠武力,是無法與這個世界的惡意制衡的,那麼現在,芥川最需要的什麼?


「……我會盡力的。」


壓斷了電話,少年鬆了口氣,望著遠處的夕陽發呆。撕裂般的紅色光片在海面上拼接、又打碎,在最後一線光快要消失不見的時候,耳機里傳來了雜音。


「人虎……」

「怎麼了?如果沒有異常的話,今天就可以收工……」

「你下來,自己看。」


芥川用『下』這個方位詞,表明目的地不在地表,敦確認了從剛才起芥川的發信器就停留在第五區的深處沒有移動,便飛速往那裡趕去。他祈求芥川不要做出任何會暴露他們的行為,卻在目睹真相的時刻,後悔了。

他們所處的地下室連通了海岸上的出口,兩頭貫通,不時會有海浪的聲音傳來,如果沒有面前這座巨大的玻璃箱子,興許還能當成一次尋寶歷險記。

被全封閉的鋼化玻璃包圍的是一群行將枯萎的……人類。敦不知道是否該用人類來稱呼他們,大約有二十多個,有的已經奄奄一息,有的殘肢少節,肚皮上橫著無數縫合痕跡,像怪物一樣無聲呻吟,有的人甚至失去了全身肌膚,像被剝皮的兔子瑟縮在角落……敦讓芥川繼續盯著箱子裡的人,自己去另外一邊檢查,當抽出冰櫃里裝著虹膜保存完好的藍色眼珠時候,敦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


「芥川……」

「打算怎麼辦?」芥川意外地冷靜,眼中透出幾分不易察覺的擔憂,「你不用勉強去看,鄙人已經全部確認過了,這些人都不是本國人。」

「不是這裡的人……難道……」敦聯想到一個可能,「……偷渡客?」

「大概是揚言說有高薪的工作,被哄騙至此聚集在一起,下了迷藥後,再進行解剖、截肢,然後……」

「器官販賣。」


吐出這四個字後,敦有些無力地靠著櫃子,低頭不說話。芥川明白這已經超出了他們的能力範圍,因為能夠進行這種規模的人口轉移和販賣的,必定有巨大的暗手在背後操作。

問題是,現在的他們,該做些什麼。

是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回家洗個澡舒舒服服睡一覺迎接第二天的朝陽,還是做些什麼不可挽回的舉動,事後回想起來時自己已深陷無可拯救的八重深淵。

兩位少年誰也沒有動,像是在等待誰先開口。


「報告書……怎麼寫?」

「如實稟告。除此還有其他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敦搖了搖頭,心道太宰先生你真是低估了芥川,如今依然能維持表面上波瀾無驚,證明對方擁有更加強大的信念,將來必定不會是泛泛之輩。可喜可賀。

金屬易蝕,人心更易碎。

先壞掉的人恐怕不是芥川,從一開始這就是一份雙重試煉,而他則會為了心底那點還未死去的光明羞愧致死吧。也許吧。

自嘲結束後,敦預備隨芥川一同離開,像來的時候那麼安靜,不料箱子內有人注意到了他們的動向,觸動了不知何處的警報器,四周霎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這些傢伙……」芥川咬牙切齒地怒視那群殘缺不堪的人類,「早知道全部殺乾淨,如此醜陋地苟活下去,不如成為羅生門下的亡魂。」

「芥川!有人來了!」


竊聽器估計沒電了,敦聚攏手掌靠在耳邊,遠處、約五百米開外有腳步聲,人數很多,而且聲音很重,怕是全部都帶了槍械。


「如果被抓獲,這件事就會變得和黑手黨難脫關係,和最初的目的相悖了!」

「……你想怎麼辦?」


芥川將視線移向敦,黑外套包裹的全身已因為即將展開的廝殺而興奮至戰慄,倒是想聽聽剛才還被嚇得臉色煞白的小鬼有何高見。


「救人。」少年重複了一遍,手掌貼上厚厚的玻璃壁,「哪怕只有一個,也能留下證據。」

「你瘋了!」

「瘋就瘋,總比去送死強!」


他不像芥川那樣可以任意驅使自己的異能,僅靠體術不足以對抗槍械,大人的讚詞再美好,他依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

敦動身去另外的房間找可以砸開玻璃的重物,芥川也不管了,自己先行上去為戰鬥做準備。二人背道而馳,目光朝著不同的方向。

箱子裡的人都往後退,一個個像看救世主般仰望那個滿頭大汗、正拼命砸開玻璃的少年。少年十四歲,名字是中島敦,如果能活下去的話,他們也許能露出更加虔誠、感激不已的表情。

然而事與願違,通道口不斷被槍藥擦過,上面的戰火逐漸蔓延至地下,芥川終究一個人抵不住那麼強的火力。

玻璃的堅硬程度比敦想象更難破壞,這也許就是至今都無人逃脫的原因,地面突然整個震動起來,上面有人用了榴彈!

敦重重地喘著氣,疲憊地爬起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上去看看情況。被丟下的人瘋狂拍打玻璃,發出了不似人類的慘叫。敦沒有回頭。

悄聲從穴口爬出來,敦躲到貨箱背後,在不被人發覺下觀察場中心的情況,冷靜得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在場的基本都是職業行頭,看樣子是私人傭兵,手段狠辣,替人辦事。芥川被兩隊人馬夾擊,一面用槍火,一面不斷有人上前,試圖接近芥川的攻擊範圍。

黑色的外套突然擴散開來,如野獸般無聲咆哮,彈道、火星、飛來的刀具,避閃不及的人很快遭遇不幸般變得和地下那些被誘騙的蠢貨一樣醜陋,懼怕芥川的人不約而同地往後退,誰敢再侵犯?

將一切空間吞噬殆盡的異能,宛如揮舞著隨意變化的黑色鐮刀,實謂災厄、絕望和慘劇的使徒。


「全部退下!不想死就讓開路!鄙人的羅生門不介意全部吃乾淨!」


港口黑手黨的芥川龍之介。籠罩在少年身邊的黑影,地下社會無人不知,完全沒有低調的意思。敦低聲罵了句『笨蛋』。

芥川抬起手臂,如司令塔般向發出命令,黑獸飛速逼近仍在苦苦堅守的人,只需分秒,全部都會頭顱落地一個不留地去死。

原本裹足不前的士兵中像是從後方傳來了什麼信息,所有人避開芥川的攻擊向四周散開,車輪般將芥川一個人團團圍住,然後,掃射。

一旦有人被擊破,立刻有另外的人上前補位,機械般持續射擊,未過多久效果就出來了。

糟了。敦沒多想的朝箱子堆上方爬去,從高處能看到中央,芥川的臉上已經掛彩了。

芥川很強,為了殺戮而特別強化的異能更是無人能敵,但是,有限制。異能不是萬能,像那麼高強度的攻防,發動者需要集中大量的精力和心神,神經緊繃,片刻都不得休憩。

遲早會耗盡的,敵我都很清楚這點。

芥川有些力竭地膝蓋著地,無論多強,體力終究不敵成人,更不用說對方不怕死地接連衝上來。眼看躲不過幾枚彈藥,芥川的腳下生出黑色的長影與之拉開距離,像是一早料到,冰冷的刀具已出現在芥川可能逃竄的方向,外套被劃破時芥川立刻向後退,血的味道彌散在空中,黑髮少年表情兇惡,像鉗子一樣抓住地面,蒼白的指節仿佛要滲入地面。


「芥川!後面!」


聽到聲音的時刻已晚了一步,穿破空氣阻力的子彈已經近在後腦,纏繞在芥川身上的黑影像有磁力般將人向后扯,直到後背重重撞到墻壁、墜落在地。被異能所救的芥川同時也因此腹背受敵,連站立都做不到。

眼看就要擒獲黑手黨史上最恐怖的惡鬼,士兵身後的地面驟然被炸開,敦趁機跳下來,扛著視線被血液模糊的芥川遠離掃射範圍。

突然出現的白色少年帶走了黑犬,有人在暴風中這樣喊著,喉嚨上立馬插入了尖銳的小刀。

敦扛著芥川沿著倉庫邊緣一路逃竄,但他實在太小了,自己一個人要快速移動就很辛苦了,更不用說身上還壓著一個人。因為被拖著走,芥川的皮鞋表面被摩擦得吱吱作響,事後肯定要找我算賬了,正這麼想著,敦的雙腿就被子彈擊中了,連帶著芥川一起摔落在地。

到此為止了嗎。他們的人生就到這裡了嗎。

敦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琉璃一樣的瞳孔快要綻裂般放大,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盒子式的控制終端,在士兵們注意到之前按下了開關。


「抱歉……」


倉庫上方如降雨般不斷落下黃色的檸檬,很快炸開,接連不斷地炸開,全部炸開。

那是最後手段。

他的工作可不只是破壞監視器那麼輕鬆,如此大量的紡錘型炸彈是太宰先生找某個成員換的,拿什麼換的敦不關心,他只知道不到最後一刻,是用不到這些『檸檬』的。

雖說要炸掉整個舊港不太可能,但就這裡,這片埋有許多骯髒秘密的區域,足夠了。

這樣一來,無論是可能威脅黑手黨的證據,還是其他的罪證,都付之一炬。這是他的判斷,他親手裝上的炸彈,他的罪孽。

敦死死咬著芥川的黑色外套,將人往外面拖,他的手剛才不小心被爆炸飛來的金屬片插中,汩汩淌著鮮血。勉強將人拖到了安全地方,敦一屁股坐在地上,口中全是血腥味。

那一夜,爆炸引起的大火燒了整晚,暴雨沖刷後廢墟塵埃都粘在黑糊糊的地面上,尸體和鐵塊凝成了一塊,辨別不出誰是人類、誰是怪物。

許多人醒來的時候,可以從晨間新聞得知『舊港不明爆炸事件』,然後當作新的話題,與家人同僚茶間飯後聊起。

抗爭已落幕,白天的生活仍在繼續。無論表社會還是裡社會,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廣津柳浪一步一步踏上瓷磚階梯,避開上下行的護士,沿著左道慢慢走到三樓病房區。

森鷗外私人名下的醫院,人手不多,醫療設備總歸是齊全的。除了首領認可的人,普通成員是不能進入這棟舊建築的。

廣津朝前方望去,白色長廊的中間窗戶前,正是他要見的人。


「敦大人。」


坐在輪椅上的少年紋絲不動,額頭手腳纏滿了繃帶,眼神死水一般,盯著樓下的花圃草叢,從醒來一直如此。

子彈打中了筋骨,暫時一段時間不能行走,吃穿均需他人代勞,這些都是小事。

敦稍微動了下頭,稀薄的陽光散在白色的髮絲上,像開扇般美麗,玉琢的五官展露在空氣中,深紫包裹的金瞳今日有些黯淡,但不妨礙金子本身的可貴……廣津低斂視線,收起不合時宜的感歎。

遵從太宰的命令,他在爆炸聲之後不久趕到了現場,兩位少年一個昏迷、一個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爆炸源,身下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渾濁不堪。


「中也大人還需幾日才能回國,屆時,一切也過去了。」

「是嗎……」


下過雨後的天空會格外明亮。老人總是這麼說。

廣津繼續報告舊港事件明細項,敦不時會回應一聲,聽到『全員死亡』的時候,握住扶手的蒼白手背微微繃起,轉瞬又恢復如常。


「太宰大人還有事交代……」

「下次再說吧。」


敦婉拒了廣津推他回去的建議,說是還想在這兒多待一會兒,見人不願再多談的樣子,廣津預作告退,走廊的另一頭傳來的驚呼聲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同樣傷痕累累、穿著同樣病號服的黑髮少年氣勢洶洶地光著腳走過來,看樣子是擅自脫離治療,手臂上還貼著輸液用的膠布。

芥川走近後一把抓起敦的衣領,兩鬢垂下的耳髪因為激動而微微顫動。


「中島敦!」


任由人擺佈自己般,少年的眼中仍然空無一物。他以為他知道對方在憤怒何,在悲傷何,本以為可以互相理解,言語出口的瞬間才發現,你我溝壑如此之深。


「誰允許你出手的……誰要你多事的……」

「……」

「這次太宰先生沒有詰難,你就有臉在這裝人偶嗎!就算是死,鄙人也要死在戰場上!否則毫無價值!」


那個人也不會認可我!芥川的側頰因咬緊發出了磨石般的聲響,敦呆呆地望著人,雙臂因為無力而垂下。


「你說真的嗎?」


人不該以那種方式死去。

那麼多人死了,唯獨活下來的你,卻要嫌棄這條生命嗎。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哈哈哈、哈。

察覺到對方聲音有些澀,芥川稍微鬆開了點,依舊高傲地俯視。

於現在的芥川而言,沒有什麼比成果更重要,殺多少人他不在意,自身折損多少也無所謂,他要的東西,即便毀滅全世界也要得到。區區一個小鬼,怎可令他半途而廢!

時間無息溜走,距離矩尺的二人間陡然飛進來一隻黃色蝴蝶,撲閃撲閃翅膀,輕巧地跳動在眼前。那雙無神的眼瞳底頃刻染上了顏色,不易察覺地浮現出一絲厭惡。

少年的笑靨比至今任何一次都要明麗,出口的話卻似淬了毒。


「那好,我就詛咒你,芥川龍之介,我咒你永不得如願。永遠!」


仿佛被野獸窺伺靈魂般,芥川有些怔楞,不肯示弱地與人互瞪。

站在一旁始終沒有離去的廣津目睹了兩位少年的吵架全程,也許有更合適的詞來形容這場無言的戰爭,但在光芒落下之前,他轉身去病房內拿抽紙。

因為有人沒注意到啊,不知何時,已經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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