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onHeart

徒桜Ⅳ

《雛祭》






和主城分離的城緣附近平日鮮有人跡,稍顯僻靜的一處,藏有一間年久日深的老倉庫,坐落在湖畔與槐林之間。

小心翼翼地踩上,扶梯立即發出了古朽的木音,灰色的顆粒繞著光線一圈圈輕浮在空中。

許久不曾清掃,櫃面上積著小指厚的塵埃,仿佛絲毫不為訪客所動,動作稍大時又如被驚擾了的老者,紛紛灑灑從高處降下,差點迷了敦的眼。

那本“書”、真的會在這種地方嗎?

曾聽太宰無意間談起,那是一本通曉天地、預知未來的書,得到它的人可以實現任何心願。

是很有趣的書哦。青年半瞇著眼、側躺在光線充足的榻榻米上,像在談論某個陳年相好。

雖有些半信半疑,敦還是暗暗記下,狀作隨意地問了幾句書的去向,對方竟也毫無顧慮地告訴了他。

同住幾月有餘,太宰依舊沒有半分離開的意思,嘴上說著等人完全獨立也不遲,整日無所事事,似以捉弄少年和窗外的黃雀為畢生樂趣。

有次晨間例會,直到被後到的鏡花提醒,敦都不知道自己臉頰上被墨水勾畫的貓鬍子,講話時一抖一抖的。這事被亂步先生笑了很久。

向人抱怨過幾次,也都被笑著掩飾過去。少年對此十分無奈。

敦亦沒有向他人暴露前任審神者就在城中的事實,一方面是礙於身份、不得僭越,一方面,則是因為這裡原本就是太宰的“位置”。

即便太宰不曾強調,但本人的能力和對周遭的一草一木都了然如心的態度,一度讓敦倍感壓力,初來乍到對一切無比陌生時,也是在其指導下一點點提升工作效率,漸漸像模像樣了。

然而,這還不夠。完全不夠。

敦不由撫上腹部。

身體上的傷口可以瞬時恢復,心中殘留的疑惑卻隨著時間推移擴散。腦海里反復浮現揮之不去的黑色身影——那日的神秘訪客,敦要求芥川同樣對其他人緘口。

今日趁太宰還未起身,敦輕手輕腳地繞開身旁的布團,下了閣樓,獨身前往那片樹林。

一本一本地整理架子上的舊本,卻完全不見太宰說的那本。不是說“一看到就會馬上知道”嗎!這裡可有上百本吧!

因為身長不夠,敦踮起腳去拿最上層的那本時,沾滿灰塵的衣袖不斷在面前晃蕩,鼻尖發癢、不禁打了個噴嚏,結果導致身形不穩,手忙腳亂地向后倒去。


「誒誒啊——」


預感的疼痛沒有如期而至,背部傳來的溫度讓敦回頭,正好對上對方同樣因驚訝放大的瞳孔,隨即便聽到了一聲悶響。

有人正好在下方,但由於身形較小未能完全接住他,後退了幾步碰到了後面的架子……

敦不禁流下了冷汗,絕不僅僅是因為姿勢太尷尬。


「抱、抱歉.....」

「嘖、小心點。」


口中雖漏出不滿的舌音,中也還是將把人穩穩放到地面,另一隻腿也接觸到地面後,敦不由長吁,第一次感到能站在地球表面是多麼心安。正打算向人道謝,轉身才發現對方已經出了倉庫。

啊、又被無視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被這位大太刀殿下無視了,自來到這裡後,敦曾好幾次想向中也搭話。

走廊盡頭、浴室門口、馬廄旁,每次都在敦猶豫開口與否間就擦身而過。這位總是顯得有些匆忙,幾乎隨處可見到對方的身影,卻從未正面交談過。

小個子男人抱著一個巨大的木箱毫不費力地走在前方,敦沒多想地追了出來,快追上的時候又放慢了腳步,隔著一段距離、不近不遠跟在中也身後,一路默默。


「有事?」


接近後殿、快看得到天守閣頂端的時候,中也突然回身、一臉懷疑地挑眉。


「額、那個」敦極力克制向後跳的衝動,「剛才,抱歉......」

「就為這個?」

「嗯,抱歉,啊不對,是謝謝......」


中也無語地移開了目光,將箱子輕放在地上,揭開披塵的夾板,從中取出一個個手掌大小的人形娃娃。

天皇、皇后、三人宮女、五人囃子、隨身、仕丁,穿著各異職位分明的白面人偶沒有因為常年貯藏而褪色,室町風格的衣冠色彩鮮美,站在一旁的敦看得有些傻眼。


「擋光了,讓開點。」

「哦哦。」


中也將人偶放在事先攤開的乾淨麻布上,一邊又拆開了壓在箱底的袋子,忙前忙後腳跟都不著地。敦斟酌了番用詞,鼓起勇氣開口。


「中原殿,事到如今才來向您請示,那個,關於合同出陣......」


兩邊姑且是首肯了,但距離正式編制還有段時間。

這期間,敦研究了許久,才知道具體操作起來是有多困難。不同刀種在各種情況下的優劣不同,哪些人相性較好、哪些人光是放在一起就容易內部混亂,以及,足以統御全場的少數幾位。

面前这位便是其中之一。

唯二的大太刀,是戰場上絕高的戰力。毫無慈悲、無所防禦、直搗中心——該是破滅敵人的粗暴之力,卻又在某處顯得“靜謐”,那位大人的身姿總給人內心留下沉甸甸的重量。這是曾一同出陣的廣津先生的原話。

敦繼續列舉最近本丸開始改動的機制,可見人頭也不回,仿佛充耳不聞。即便是對太宰,他也沒這麼兢兢戰戰過。


「以及,森醫師要求置辦的東西......中原殿?」

「我在聽。」


中也輕柔地抹去人偶臉上的淡淡灰塵,放在陽光下仔細打量。光線勾勒出精緻的五官,透過耳廓、在橘色的髪尾上閃動。

敦沉默了片刻、蹲下身,拿起一盞六角紙燈。


「我來幫忙。」

「不用……」

「請讓我協助,拜託。」


被人持續干擾本是件不悅的事,中也停下手上動作,重新審視少年人。仿佛切開霧氣,清淡的面目在曙光中逐漸清晰可捉,眉骨間浮現的褶皺如名畫風景中突來一筆靈氣。

那裡有呼吸,有不安。





「女兒節、不知道嗎?竟然有人類不知道!?」


中也關上櫥櫃門,手中多了幾個罐子,裝著顏色深沉的粉狀物。敦好奇地盯著看,大大的眼睛盛滿了“這是什麼”的無知。


「嘖、得從頭開始解釋嗎.....」


不是人類啦對不起啊。敦陪笑著,內心忍不住犯嘀咕。

態度雖不太好,中也還是十分耐心地給人解釋節日的由來和每年必須準備的事項,從簡易的儀式到豐富多樣的吃食,看樣子大太刀殿下對女孩子的娛樂節目不甚感興趣,只寥寥幾句帶過。敦邊聽邊一旁似懂非懂地點頭。

事態發展有些超出他想象,原本他是想做什麼來著.......一時也想不起了。


「那個……中原……」


聽從中也的話背過身,敦有些不解地回頭,詢問正拿棉繩固定自己衣袖的人。


「別動。還有別再用那種老掉牙的稱呼了,按江戶川說的,隨你喜歡叫就行。」

「......那麼,中也先生」敦戳了一下台上的菜刀刀背,「接下來該做什麼呢?」

「稍微安靜點,別輕舉妄動」中也拍了下那不安分的手背,「從現在開始,我不管你是審神者還是誰,進了我的地盤,都得聽我指揮。」


碧藍瞳中閃現一絲戲謔,眼角揚起了若有似無的得意。就不知遲鈍如廝是否有明白,少年只是木訥地收回了手,讓人有些掃興。

以防浪費時間,中也只允許敦在自己一丈以內活動,敢亂跑試試。被如此威脅的審神者,竟也沒有反抗的意思,乖巧得像隻鴿子,一刻不停跟在人身後。

中也揭開鍋蓋時,植物的清香瞬時溢滿整間廚房。從後山採摘的新鮮艾葉清洗後一早悶在鍋內煮,已完全融於水呈現褐綠色,過濾兩遍後,再將清澄的汁漿倒入糯米粉中。中也示意敦上前。


「我?」


神遊被打斷的敦手指著自己,下一秒右手就被直接抓住按進盆中。


「動手啊誰說要幫忙來著。」


敦忍不住驚呼出聲,黏糊的觸感爬滿整個掌心,連指甲也被染成了青綠色。剛開始還有些不熟練,經過中也示範後才順暢不少。


「不賴嘛,這不是挺好的嗎,就這樣繼續下去。」


突如其來的讚許聲令敦動作一頓,無意瞥見對方神情柔和的側顏,重新埋下了頭、低聲道。


「您才是,為何這麼......」


為什麼可以對一個完全不熟悉的人說這種話。和傳言完全不同,本以為會被更嚴厲地對待。

明明站在這裡的人不該是他。黑衣少年的身影無聲地佇立在陰影處,仿佛在提醒他......


「......芥川同意的話,那就沒什麼好說的。」

「誒?」

「是說出陣的事?」中也蹲下身往灶台裡扔柴薪,噼里啪啦地跳動,「我相信芥川的判斷,也會做好我分內的事。並不是誰都渴望被證明,但至少自己的事要自己做,審神大人。」


敦目光微怔。

完全聯想不到本人戰場上殺伐決斷姿態的笑容,又隱隱讓人感到重量,仿若盲人眼中的黑色太陽,閃耀著黑色的光芒。

中也把和好的麵團揉捏成一個個小團,再將粉團和豆沙分成數量相等的小劑子,一一包入其中、搓圓,放入墊了粽葉的蒸屜中。這之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安靜著等待著今天第一份成品。


「嘗嘗。」中也撿起剛蒸熟的一隻小青團遞到敦面前,差點直接塞人嘴裡。

「好燙燙燙.......」

「怎麼樣,好吃嗎?」


少年被燙得包住嘴,不慎漏出了少許疑音。

好吃?

本丸平日所有吃食幾乎都出自面前人手,偶爾也會有刀劍閒來開小灶,這些敦有所耳聞,但他平日整天待在閣樓上,不甚關心,鏡花送來的飯菜也都給了太宰,靠糕點補充能量便僅夠。

多少是因為他對食物的感知力有些差,比溫度還差,甚至不能分辨甜咸酸辣的具體差別,只知道都是極具刺激感的味道。

望見對方稍許期待的目光,敦吞下不知何味的糰子。


「......好吃。非常美味。」

「是嗎,這次絕對不會再讓她們碎嘴了......話說你有好好吃飯嗎。」


中也回想起剛才跌進懷裡的重量,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想撐起這一大堆子人,好笑好笑。


「這句話還請對芥川講吧。他看上去更讓人擔憂。」

「你們關係很好嘛。」


連這種玩笑也敢開,要知道,芥川可是最討厭別人拿他身體做文章。


「不,才沒這回事。之前例會也是,那個人完全只顧自己,一點忙都不肯幫……」


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敦不止地訴說芥川是多麼多麼壞心眼,刀劍們是多麼多麼不給他省心,若是要給此幅光景命名,“抱怨”二字當之無愧。


「好好我知道了」中也努力憋笑,「需要幫忙轉述芥川嗎。」

「只是建議、真摯的建議而已!」敦不甘示弱地強調。

「......小鬼就是小鬼。」


早就該有個小鬼的模樣。比起成天端著臉、像活菩薩似得,就該去反抗,去惹怒他人,去盡你所能的胡行亂為。如果覺得很過分就要明明白白說出來,等變成大人後可能連反抗的方法都會忘記。

不過,這不是你可以炸廚房的理由!

說著去外面拿食材、走開沒多久的中也回來就聽到一聲巨響,隨即就看到了比他臉還黑的鍋底和躲到老遠處瑟瑟發抖的審神者。哈、剛才一往無前的勇氣哪去了。

敦被命令去一旁捏飯糰,不得再接近灶台半步。收拾完殘局後中也繼續開工。

時近正午,空氣中滲著誘人的香甜。


「是誰啊是誰啊把砂糖打倒的人~」廚房木窗縫中鑽出一顆黃白相間的毛絨團,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哦呀,中也,又在做什麼好東西啊?」

「這是什麼鼻子啊……」

「給紅葉她們準備的?辛苦了辛苦了,時候還早嘛,先讓老夫試個味......」


夏目踩著最短路線跳到盛著粉色拼盤旁,早早做好了伸爪的前傾姿勢,被人生生截斷。


「貓禁止。偷吃禁止。這是規矩夏目先生。」

「中也——」

「這麼說起來,上次腌物罐裡少了好幾條魚幹和蝦餅......」


面帶微笑的大太刀殿下倏然語調微沉,反問夏目和一旁的敦。


「你們、知道什麼嗎?」


一人一貓背後具是一寒。


「哎呀,突然想起諭吉找我有事 ,先走......」

「都給我滾去捏飯糰!」


一人一貓委屈地擠在一起,艱難捏出一個一個貓爪大的飯糰。

原來報應不是不來,只是時候未到。敦輕歎一口氣,正準備安慰同患難的夏目兩句,便瞥到貓嘴角的海苔。






陽春三月,桃花尚未開,春雲蔽日,空氣濃於酒。

穿上新的和服,金髮女孩在眾人的訝聲中四處跑動,像隻靈動小蝴蝶,一不留神就撲到了剛踏入席的敦身上。


「愛麗絲,這位是新來的審神者哦。好好問好哦。」


森鷗外在一旁作解釋。


「初次見面,審神者大人。」


愛麗絲後退幾步、行了個大方的禮,然後雙手舉高,似是在展示自己漂亮的新衣。紅底白梅襯得水潤小臉紅撲撲的。

原來之前森醫師拜託他提前置辦這件女童和服,就是為了今天啊。


「抱歉呢,鏡花,沒有置辦你的份。」

「無妨。能這樣和大家聚在一起,已經很好了。」


敦坐在鏡花身旁、低聲致歉,黑髮女孩今日的打扮依舊十分素淨,臉上卻多了平日少見的光彩。

本丸的女性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在撐開大傘的樹蔭下,吃食、聊天。

過去,也有將自己的災難轉移到用草木、紙、麥稈製作的簡易人偶身上然後扔到河海中順水飄走的習俗,但終究是模仿人類的節日,付喪神某種意義上也是災禍降臨,便不用多此一舉。比起糾結這些俗事,眼前的美食更令人食指大動。

山梔子果實味道的菱形粘糕是每年必備,今年的散壽司花壽司形狀雖有些怪異,好在味道上品,還有顏色各異的雛霰果子。白色代表清淨、綠色是木芽、桃色象征著生命,一顆一顆全部下肚。

架在一旁偶人架倒顯得有些寂寞。

年紀最小的愛麗絲嚼了兩口米花糖就吐了出來,直言太硬咬不動時,忙著擺盤的中也才解釋那是審神者親手做的“特製”米花糖,不准浪費糧食給我感恩戴德的嚥下去,哭喪著臉去求助森鷗外。

一旁的鏡花倒是啃得牙齒咔咔響。


「謝謝啦」與謝野拿著小酒盅湊到敦身旁,「妾身還是第一次吃審神者做的食物。」

「下次一起吃飯吧,敦先生。」直美適時地發出邀請。


被女性簇擁著、少年白皙的臉上泛起紅暈,舌尖淌過不知何味的桃酒,急得快滿頭大汗時,有人解了圍。


「敦,到這邊來。」


看著被中也叫走的白色背影,女孩子們發出遺憾的聲音,又不知為何不約而同地滿臉期待。

敦坐下後不由鬆了口氣,正預備說些什麼謝辭,不料被對方搶了先。


「今天多謝了。雖然麻煩也添了不少。」

「不好意思.....」

「既然如此,下次有什麼困難的話,直說便是」中也側身手撐膝,眼神略顯認真,「還你人情。」


敦攥緊了大腿上的衣料,聲音有些顫抖,怕是自己也未察覺。


「......真的可以嗎......」


少年有些痛苦的神情令人費解。中也沉聲道。


「主人不成器的話做屬下的面上也難看。舞獅也看領頭人,今後就多仗賴了,敦。」


花瓣與尾音一同飄落,春風和煦催人入眠。

恍惚間,敦突然想起了某件事,他好像一早就在找尋某本“書”來著。結果,書什麼的於他而言好像並非最優解。

一直保持莊重威嚴的樣子,像獅子般嚥下軟弱與怯懦,即使受傷也不動聲色,現在眼眶卻有些脹痛。什麼啊,簡直像人類一樣。

我們無法預知未來,但若知曉了自身的渺小、尋覓到了居所,便無須畏懼。順從本心,原原本本地前進。

然後,他可能、大概這一生都無法勝過“那個人”。

亦別無他法。沒辦法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如此喜歡這裡了......


「.....誰給他這個的啊!這是吃了多少杯啊!」

「誒?只是水果釀而已啊。」

「不對.....裡面有中也私藏的酒味.....」


人在思考的時候總喜歡不停往嘴裡塞東西,等其他人發現不太對勁時,為時已晚。

眾人霎時亂作一團。少年櫻桃果實般浮紅的臉頰上露出有些癡傻的笑容,他站起身,整個人搖搖晃晃,誤以為升入高空,全身無比輕盈。


「我才不會認輸哦......好舒服......身體呼啊呼啊......」


緊接著一聲悶響,一頭栽向溫暖的大地。



「......就這麼放著不管嗎?」

「嗯?越來越有趣了,不是嗎。」


夏目用無可救藥地眼神瞅了對方一眼,嚼著飯糰的男子仿佛不解貓語,垂目繼續欣賞樓下的風景。

他可愛的孩子,不知何時染上了如此漂亮的顏色,真讓人心酸。

這個世界是顏色的世界,是烏有的空華,亦是鏡花水月。所謂真如實相,是不為世間所接納的畸形人,為了掃除不為世間所接納的心中積怨,在黑甜鄉里做的一場白日夢而已。

夢醒的那天,你又會是什麼顏色呢。敦君。

太宰合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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