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onHeart

旅·神無月

芥川、敦 



“我会等你。”

少年攥緊手中的紙張,深吸了一口氣,走進車廂。

JR東海道本線最後一班,起始地與目的地在自動熒屏上跳動,中島敦輕手輕腳地坐下,以防驚醒身旁一位西裝耷拉剛下班不久的工薪族。周圍不乏陀螺般勞作整天、昏昏欲睡的男男女女,獨他一人清醒,望著對門上貼著的廣告海報發呆。電車平穩地運著,中途不斷有人下車,敦閉上眼,漸漸只聽得見自己呼吸聲。

“三島市”的到站提示燈亮起,敦“嗖”地站起來,他佇了半會兒,竟在空無一人的車廂內轉起圈來,一副想下又不想下、最後不得不下的糾結模樣,趕在關門的一瞬間,跳了出去。

別怕,別怕,他總不能吃了我。

敦拍了拍自己的臉,挺起單薄的胸膛,直直地往出口走,環視了一周沒發現目標人物,正懷疑自己是否坐錯班次的時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啊!」

完全是出乎本能地向後一跳,站定身後,敦暗自抹了把虛汗。

「人虎,太慢了。」

芥川龍之介打量了一下來者全身,微不可見地皺眉。

「……明明就是按規定時間來的,一兩分鐘的事我怎麼控制」敦不由低聲抱怨,「而且,芥川你今天怎麼穿這樣,一下子認不出你。」

不是往常那件黑色長大衣,設計繁複的潔白歐式襯衫換成了輕便的深色內襯,精緻的皮鞋也換做輕便的樣式、雪套、帽子…………平日里那個鋒芒畢露的黑手黨游擊隊隊長,轉身變作人群中一個平凡的背影,融入夜靄。

「待會你就知道了,跟上。」芥川不作解釋,帶著人走出車站。

「哦、哦。」

敦安分地閉上嘴,默默地跟在其身後踱步。他很習慣這種感覺,跟在誰身後走,不問出路,不問方向,只是單純地相信眼前的人,只是對象換作芥川還是第一次。

起因是在自家的門縫裡發現了一張紙,上面的字跡敦很快便認了出來,稍顯凌亂又不失認真,他認識的人中只有一個人與之氣質相符。紙上的要求可以說是任性至極、無理至極,簡直不考慮對方的情況…………可他也不敢當作沒看到,揉作一團丟入垃圾桶。

“這是邀請。”

篇首便簡明扼要地點明目的,很有他的作風,既然是邀請,也就是說自己其實是有拒絕權利的,為什麼不拒絕呢,為什麼呢。

“不答應會被殺吧”、“萬一他真的在等我怎麼辦”、“話說剛才就是在等我”……這個問題直到敦跟著芥川上了巴士還在他腦海中打轉,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越滾越厚,最後撞上腦壁粉碎、又變作混沌。

「疼!」

一不留神就撞上了前方的後腦勺,敦捂著腦門,暗叫不好,完了完了,現在跑還來得及嗎。結果芥川頭也沒回,也沒如料想般當眾表演拆他胳膊,一聲不吭地坐在座位上,漆黑的眼珠子深暗無光,向上一抬,正好對上自己的。

這是…………要我坐下的意思嗎?

敦哆哆嗦嗦地坐在人身旁,腰板挺直。

「那個,我們,是要去哪啊?」

「你覺得呢?」對方不答反問,眼神極具嘲諷。

敦環視了下四周,皆是如芥川一般打扮、背著厚重行李的人,老少皆有,心中依舊迷惑不解。出發前,司機先生回頭掃視一周,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時,有些詫異。

「小朋友,你家長沒來嗎?」

小、小朋友?!

敦並不知曉,在外人眼裡他此刻就像個涉世未深的學生,謹慎而收斂,弓著腰仿佛隨時要跳起來,他忍住亮出自己工作證的衝動,悄聲問司機大叔。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啊?」

「富士山啊。」

「啊?」

啊?

啊?!

啊?!!

敦努力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轉頭去問罪魁禍首。

「你、你、你……」

「怎麼。」

「你沒說我們是要去、去………」登山啊!

「根據目的地推理行程,不是你們偵探的本行嗎。」

「你強詞奪理!」就這麼把他騙過來了!

「住嘴,人虎」芥川有些不耐地咋舌,「早已大發慈悲地提醒過你,何來譴辭?」


提醒?你有嗎?敦大腦發出警示的“滴”聲,他迅速掏出褲包裡的那張疊好的紙條,細看,落款處的確有一行小小字,“注意行裝”。

拜託,芥川大人,你真的覺得有人能明白您的高深奧義嗎。敦嘿嘿一冷笑,獨自生起了悶氣,竟然信了你的邪,自己也是腦子壞掉了。

「手機。」芥川突然伸手。

「干嘛?」

「拿來。」

「…………」

屈服于黑暗勢力的凌厲氣場,敦乖乖奉上自己的手機,上面還掛著鏡花送他的兔子掛件,芥川接過后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打著,手速之快令電子產品苦手的敦暗自稱奇。

「幼稚的品味。」

芥川吐槽了一下待機界面的圖像,扔回給了原主。敦悻悻地穩穩接住后,顧不上回嘴,便發現他的聯繫人列表中多了個人,暗色的頭像在僅有三人的列表中顯得孤零零的。

三人分別是太宰先生、鏡花、還有就是他。

平日里並非完全沒有聯絡其他人的場合,在偵探社工作不時需要和同僚們通話短信確保任務進度,只是他全背下來了。沒錯,在敦為數不多的優點中,記憶力就算比不上那位名偵探,在其他人中間也算是頂好的,他幾乎可以直接背誦出所有人的電話號碼,還被前輩們稱讚說是作為偵探可以避免訊息洩露這類微不足道的小事,唯獨有幾個人的聯繫方式,他想作為紀念,留存下來。

好吧,最後一個是剛才自己硬闖進來的。

敦抱著手機,仿佛獲得了什麼寶物。

不知為何,心裡有些釋懷,他至今收到過兩次來信,一張紙條,感覺未來還有更多不可見的東西在等著他。他可以期待吧?

正準備說些什麼調節氣氛,敦才發現芥川根本不想理他,早已閉目養神。淺淺地吐息,隨著車身輕微地顫動著,略顯蒼白的側顏被窗外的夜色勾勒得精緻,君子如玉。

巴士繞著山脈徐徐爬上半山腰,車身時有不穩,敦靠著車窗被磕了好多次,卻並不覺得疼痛。山霧逐漸瀰漫目前,他拿露出半截的手指去碰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的玻璃,冰冷得像被雨淋過。車內也逐漸不再有交談聲,雖然大多是要同行登山的旅者,卻沒有遊客那種玩樂的氛圍,像是一群朝聖者,乘著同一輛車去同一個目的地。

芥川多半也是這其中一員,敦悄聲笑了。

搖搖晃晃幾個小時,之前在電車上他精神緊繃,完全不敢睡著,現在,莫名有種安心感,很想睡…………

「人虎,起來了。」

被人叫醒時,天已漸白。敦悠悠地把歪在芥川肩上的頭扳正,眼神朦朧,他揉了揉眼眶,等到反應過來自己做了多令人後怕的事后,還沒來得開口,對方已經先他一步下了車,一點辯解的機會都沒有。不嫌事大的司機大叔又來湊熱鬧。

「你的同伴看起來很可靠啊,小夥子,不過,剛才你睡得太沉,他的眼神好像要殺人似的。」

大叔,你到底有沒有在看路?請認真工作好嗎。

敦不知道,當時自己睡得凝迷迷糊糊,一個轉彎就倒在了人身上,發出了不小的動靜,全車人幾乎都聽到了骨頭“咔嚓”的奇怪聲音,也仿佛隱隱能看到黑髮青年頭頂的烏雲…………敦尷尬地揉了揉半邊臉,難道自己流口水了?不會吧自己睡相很好的,殺人?對,五個月后他可不就要來殺我了嗎,這次說不定就是想把我帶火山口,一把推下去,一勞永逸。敦想起了芥川之前信中談到過的設想,不禁背部發冷。

下了車,就不只是背部,全身心來了個透心涼。

敦非常應景地打了個哈啾。

富士常年積雪。他以前只看過與謝野醫生電腦里的照片,白切切的一個小三角形,像塊霜糖布丁,真正有一天身臨此地,除了寒氣逼人,其他別的讚詞他一個也想不到。

山腹的五合目,周圍除了有停車的地方,也有一些商店在出售特產與應急食物,卡在中間的還有扇鳥居,兩根紅木將地界划成了兩邊。

「芥川,芥川你去哪啊?」

「有什麼問題嗎?」

「…………我餓。」

敦意有所指地望向芥川身後的商家,他身上只有回去的車票錢,只有那個絕對不能動,萬一對方一時興起,把他丟到深山里自生自滅,自己好歹還有退路。

「…………」

「别、别用那种眼神,有食物一切好商量,你接下來想讓我做什麼都行了吧。」

「你在此處等候,不要走動。」

芥川憶不起來這是今天第幾次失語了,他動了動嘴皮,終是將惡毒的話語吞了下去。今天他並不想與人虎吵架。他默默安撫自己一路以來積攢的煩躁,塞了個不知哪來的豆大福給敦,轉身走遠了。

敦心情有些複雜地看著手裡的東西,遲疑許久還是拆開包裝匆匆下肚,畢竟他和誰過不去也不和食物過不去,結果吃完心情愈加複雜。這世上竟然還有不甜的豆大福,真神奇,他回去一定得告訴太宰先生他們。

不要走動,不要走動。這口氣頗讓人有些不爽,像是突然漲了自己幾個輩分,雖然芥川本就比自己年長,敦不管,他偏要動,正好活動一下僵硬的四肢,實在是太冷了,手腳一動冷空氣就貼著皮膚鑽進來。從第三者角度旁觀來看,只見有位少年蹦蹦跳跳地、進了那間夾在樹林間的小神社。

雖是旅遊聖地,卻與外圍熱鬧的商鋪們相比過於安靜,無人問津。

敦站在神龕前,雙手合十,閉上眼,之前在京都時,他呀,也被人教會了正確的參拜方式。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能聽到嗎,精神還好嗎,我很好。

神明大人啊,今天的芥川好奇怪,溫柔過頭了,會不會被雷劈啊…………劈誰?當然劈他啊。

神明大人啊,我是不是快死了,感覺看到了好多現在不能看到的景象。

神明大人啊,一定、請保佑我再多活幾個月吧。

將心中煩惱一傾而盡,敦滿足地睜開眼,正暗自給自己打氣,一定要活著回去之類時,從旁邊突然鑽出兩個不足尺高的小孩子,他們越過敦、牽著手圍著龕前的水池,高高的水泥台怎麼踮腳也夠不到邊。敦走過去,拿木勺舀了一瓢,安靜地將水淋在孩子們重疊的手掌上,收到兩個感激的微笑,心臟仿佛被填滿般,自己也忍不住勾起唇角。

「人虎,說過讓你不准亂跑。」

身後突然傳來含有怒意的聲音,敦僵硬地轉身。

「你又在生什麼氣啊……」

在他面前,芥川好像永遠有生不完的氣。

「沒有生氣。」

「明明就有。」

「無謂的言辭打住,閉上嘴跟著來就是了,人虎。」

「我有自己的判斷主見,沒道理全聽你的。」

浪費時間,徒增負擔。漆黑的瞳孔藏著戾氣。

「…………在你眼裡,和我說話都是浪費吧。」

「然也。」

看吧,這才是芥川。他還是討厭我討厭得如此徹底,即便在那些書信中藏著些許零碎的情感,但文字是可以騙人的,蒙上面具、以文代容,仿佛化身他人,誤以為可與之親近,可他終究還是那個討人厭的芥川,不是我的朋友。

敦暗自撇嘴,沒讓人看出他有點難過。

富岳攀登之旅,這才剛剛始行。

二人不再交談,敦緊緊跟在芥川身後警防被丟下,他猜不透這人的心思,更不認識回去的路,別無他法。

走了將近半個多小時,海拔加高,周圍的氣溫越來越低,不斷有登山客對這位身著單薄、從頭到腳色素淺薄的少年回首。完全沒有必備的登山裝備,靠毅力堅持著,像是在做什麼極限挑戰,行至此地著實不易,勇氣可嘉。然而,與他人想象不符,少年心中卻是另一番境地。

諸位,我想殺人。

芥川!你果然就是存心想為難我!

敦非常大聲地吸著鼻子,臉頰紅紅的,細看之下眼角還有被風吹出來的淚痕,他瞳色異常,自然眼角膜也天生脆弱,這怪不得誰。月下獸又不是什麼便利的異能,能止血保暖抗震防摔,況且、況且自己也是有各種各樣的“狀況”,還有、還有腳也很疼,好像有石子鑽進去了……敦狠狠地瞪著前方那個孑然獨行的背影,瞪了好一會兒,覺得實在沒有意思,萌生了打道回府的想法,腳步卻依舊緊緊跟著,一步不肯落下。

所以說,你一直走在我前方這種事實,到底有沒有意識到啊。

「芥川,能走慢點嗎?」

「跟不上就算了。」

敦抬起頭、瞇著被霜凍得有些睜不開的眼,山霧間還是隱約能看清對方的背影,與夜色相比,是更難辨別深淺的黑色。他想不通芥川突然帶他來這的理由,只覺得這個人啊,做什麼事都一意孤行,不聽他人的勸告,獨來獨往。

懷抱著此等孤獨,卻仍愿前行。

不因幸運而固步自封,不因厄運而一蹶不振。真正的強者,善於從順境中找到陰影,從逆境中找到光亮,時時校準自己前進的目標。

芥川很強,偶爾也有衝動的一面,但還是很強,比起得運加入偵探社的自己強太多了。

宛如老鷹一樣,在窮盡蒼穹之前,那對黑色的翅膀會時刻緊抓著天空,不肯鬆懈。如此美麗的姿態,頓時讓其他生物黯然失色,無論是耍小聰明企圖一步登天的,還是猶豫不決只能匍匐前行的。

但是不得不前進。即使很痛苦,也還是要前進,即便被人說毫無意義,還是要前進。

人生漫漫,世界無垠。

為何身立此地,膽小的旅人自問。

因為,也許自己前進的路途,會成為誰的歸途也說不定啊。敦苦笑,悄悄安慰自己這隻醜陋的四肢動物。

「芥川,還要走多久啊。」

「…………」

「我說你啊,能不能解釋一下你的動機。都到這種地步了。」

「…………」

「你再不說話我就要報警了,說你虐待未成年。」敦說著就預備掏手機。

「這裡沒信號,誰也救不了你。」

「…………」真的要死了!

芥川回頭看了一眼,白色的髪旋正無精打采地耷拉著,他也不理會,繼續往上走,仿佛不知疲憊。

此行目的為何。那也正是他所探求之物。

當然不是為了自殺或者殺人這種蠢事。萬事不可只看表象。雖然體質不好,但為了在組織中繼以存活,不斷錘煉自己的身心都已是家常便飯,簡言之,自己並非他人想象中那般病弱,也並沒有追求死亡的念頭,他有家人,有活下去的義務,與某人不同。

“不殺人的黑手黨啊”

自那天以後,芥川龍之介遵守約定,不曾手刃過一條生命。雙手連一滴血也沒有沾過,雖然從前他也很少碰,全染在了那件吞噬所有的純黑色大衣上,與他如影隨形。屆時一月,好像有什麼變了,卻又好像什麼也沒變,心臟被挖空了一塊,徒感失望。為何失望。亦無解。繼續再這樣渾渾噩噩地消費剩下的時間,他心中的疑問也不會消減。

為何會選自己與人虎合作,這是最初的疑問。執意要將那人裝入他的眼中,打爛、碾碎、和進他的骨血,先生的用意,學生豈有不懂的道理。

太宰先生,您從未教導過鄙人御物之朮,現在卻將這頭老虎硬塞給我,讓人摸索驭虎的方法,難道認為擁有了他,就能補足我缺少的所有嗎。

笑止。

在他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便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如果害怕失去什麼的話,不如先由自己捨棄,他有這份覺悟,很早以前便有,為此他拋下了作為人的某些東西,將自己化身厲鬼,那並不痛苦,真的,自己反倒樂於此道,遺憾的只是始終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誰又能教會他,這股流淌在皮膚心尖、令人焦慮的痛苦的所謂含義。不可過度依賴他人,這本是自己的原則,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將人虎叫來身邊來,並且相信他一定會來,毫無理由的,也並非對誰懷有期待啊,這個笨蛋、小鬼,不是的…………芥川覺得腳下開始變得有些沉重,剛已經過八合目,空氣逐漸變得稀薄,天邊已有可見的紅光。

「哇!」

有人先他一步衝上了前方觀景台。

「天啊!芥川芥川,你看!」

雲層間隙浮現出淡淡的曙色,黎明即將來臨。

「太陽總算要出來了,可累死我了。」

「還沒到山頂,站起來,人虎。」芥川催促著已蹲下身休憩的敦。

「到這裡就行了!反正也看到日出了,何必再往上走。」

「狡辯之辭。人虎“耐性”的賣點哪去了。」

「吃掉了。」

芥川看著那個沐浴在日光中的少年,腹部靠著欄杆,回頭對著人不知所謂地眨眼,他從頭頂開始便是全白,身姿輕盈,笑面迎人,像花朵般盛開在心房,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等待陽光。

只需稍微一推,就能摔個粉身碎骨,尸骨無存。

芥川注視著敦的背影,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他所追尋的東西其實就在不遠處,閃耀著不屬於世間的光芒,即便再過六個月,再過六年,無論如何掙扎,可能也無法觸到。他努力地去思考了,為何老師會青睞走上另外一條道路的少年,為何少女最後選擇是可麗餅而不是刀刃,即使只是一瞬,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也想感受那光芒的溫度,抓住機會、全身心地投入進去……至今為止建造的世界也會在這一瞬崩壞,冰冷的眼淚墜下臉頰。

請不要照亮他的身影。會消失無蹤。

「芥川?你………你怎麼哭了?你眼睛也不好嗎?」敦有些吃驚地回頭,誤以為對方眼角膜也對溫度變化過分敏感。

「你才眼睛不好……」

「啊?你說啥?」

「風大。」

「再說一邊!我眼睛不好怎麼了!」他眼睛再不舒服不還是跟到現在了嗎!這個沒良心!敦立即將之前那份擔心丟到一邊。

山頂空氣不流暢,聲傳導延遲,偶爾容易出現這種錯頻現象,理解過來後,芥川也懶得解釋,簡單直白給人腦袋一記悶錘,旋即捂著嘴輕咳、掩飾笑意。

「痛!你怎麼突然打人啊!」

「現在殺不了你,稍微解一下氣。」

所以就是在生氣吧!明明一直在生氣,剛才還不承認!敦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轉身繼續欣賞旭日。

雲海之間光芒朝四周擴散,小小的人一同眺望東方,此刻心中毫無雜念,一切仿佛都溶解於拂曉的光海中,唯有生存的勇氣猶存。

臨走之前,不出意料,兩人又為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動了嘴皮,這次是敦占上風,十分難得。看著對方一臉不開心的樣子的敦十分開心,一時有些得意忘形,腳下兀得踩空,樂極生悲,咕嚕咕嚕地就往山下滾去,眼看人即將滾出視線範圍,芥川及時用“羅生門”抓住一條腿。

「人虎!」

凌亂的白髮上沾滿了沿路的草屑,整個人灰撲撲的,敦眨巴兩下眼睛,倒停在半空中,大約半分鐘才算回神。

…………差點就和世界說拜拜了。

剛想跟芥川說可以放自己下來了,還沒開口,人就自由落體了。扎扎實實摔在了石子路上,敦揉著磕疼的肩骨,覺得剛才絕對是看走眼了,芥川怎麼可能露出那種擔心的表情。

「……多謝啊。」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得感謝對方。芥川依舊一副不想說話的態度,黑深深的眼眸仿佛在說“你已經無限刷新鄙人的認知”。

敦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麼,結果剛一起身,又出了意外。右腿斷了。

「你的異能今天睡著了嗎?」芥川踢了踢敦的傷腿。

「疼!」敦倒吸了口冷氣,小腿疼的發抖……沒辦法啊,這就是他之前說過的“狀況”啊!

為了磨練對異能的操控能力,敦拜託福澤社長停掉了對他的“人上人不造”的功率調節,自己嘗試著去驅動或停止異能,最近一直在苦練這項,雖然進展不怎麼樂觀。敦現在無法自由地控制異能,自然也無法再現“超再生”的神奇現象,而且這裡還是荒無人煙之境,身邊沒有他人,他能怎麼辦,他也很絕望。

「能走嗎?人虎。」

「你先走吧,我很快就追上的。」敦咬著下唇,誰也好,唯獨不想讓芥川看出他的窘迫。

「…………」

看著芥川已然走遠,敦鬆了口氣,慢慢移動到不妨礙其他人的位置,他捏了捏這條不爭氣的腿,疼點沒關係,稍微動用點非常手段把骨頭固定住吧?正這麼打算時,身體再度懸空。

「哇啊啊啊————」

出乎本能地閉上眼,經過短暫失重後,穩穩當當停在了一個不高不低的位置時,敦心虛地睜開半隻眼、震驚、瞪圓,然後覺得自己還是閉上眼比較好。

媽耶,地球要逆轉了嗎。

他被、被那個芥川啊啊…………冷靜一下,準確地來說,是被懸在了一個有些微妙的位置,由羅生門操作的衣料半托著自己的身體,另外一半,你說能在哪。

「芥、芥川!」

「怎麼。」

「我、我才想問你想干嘛?快放我下來!」被宿敵背著什麼的,羞恥過頭了,臉都不自主熱了起來。

「是回禮。」

「啊?」

敦反射性地發出疑問的歎音,雙手搭在對方的肩上,不自覺前傾。

回禮?他有做過什麼需要別人回報的事嗎?手掌隨著記憶追溯不斷加深抓力,芥川只偏眸看了看,不作他問,步伐沉穩。

敦終於想起來了,不過,想起來後心情反倒更加複雜。什麼回禮?不就是上次在洞穴里載了你一程,至於這麼耿耿於懷嗎…………是啊,他當時不過是看到有人露出了非常、非常不甘的表情,也沒有多少時間猶豫,就稍微幫了下忙而已。

那本就是被人強硬安排的一次合作,敦心想,其實即使任務失敗,結果應該也不會發生太大改變,因為太宰先生總是有很多備用方案。可有人不這麼想啊,他想要做到最好,做到極致,想讓那人認可他的價值…………筆直地直指目標,毫不偏移,面對這樣一顆拳拳之心,自己當時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肯定很羨慕吧。

敦輕伏在一個不算寬厚的背上,隔著衣物,傾聽彼此體內鼓動的回音,低聲說了句“不用謝”。

「這樣便互不相欠,人虎,下次,鄙人便不再有顧慮。」

「是嗎,那樣便好。」

敦長歎了一口氣,忽然開起玩笑。

「既然你這麼誠心誠意,那就走穩點,別把我再摔了。哼哼,瞧你這小身板,估計也沒多大力,沒有羅生門你真的很窘誒,芥川。」

對方兀得止步,敦以為是他說過頭了,壞了,自己還是頗惜命的,正準備認慫道歉時,芥川幽幽地開口了。

「嗯,鄙人除了異能而外毫無價值可言,很早以前便被先生告知過。」

「殺人以外的事,從未加以嘗試,了此一生,不無遺憾。」

芥川說完自己都覺得嘲諷,他這一生沒做過太多事,殺戮之外,有過痛苦,有過仇恨,有過釋然,把它們全部加起來壓在身上,重的喘不過氣,這幅身軀隨時可能都會崩斷,然而,他卻敢斷言,此生背過最重的東西還是背上這隻人虎。

「………可鄙人是惡,是世人眼中的惡魔(Diablo),不要輕舉妄動,人虎。」

身上綁著的黑色布料逐漸收緊,這是警告,敦的身體本能如是判斷。他伏在他背上,變得安靜。

既然如此不希望他人靠近自己,就不要用這麼寂寞的語氣啊。

如果你是惡魔的話,若你是惡魔,那要人陪你一同墜獄嗎。

說笑而已,我們都是人。即使有著生來就無法赦免的罪名,即使曾觸犯罪惡的界限,也不能忘記“疼痛”,必須隨時帶著這份痛苦,活下去,像“人”一樣。

「芥川,我啊,最近有在學習體術。」

「嗯。」

「也有在學習控制異能,雖然不是很順利。」

「嗯。」

「你和太宰先生推薦的書我都有在讀,很多,很多。」

「嗯。」

「…………我不會輸的。」

所以,你也不能輸,不要輕言放棄啊,芥川。

我遵守約定,有好好在變強,就算有點笨拙,也依舊在長大,你也要變強,強到可以打敗我才行啊。忘我追逐你們的身影 ,是因為想更加了解你們身處的那个廣闊世界,也迫不及待地想知曉,關於我們的故事的後續。眼中的風景不會一成不變,世上也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事物,誰也不必成為誰,你就是芥川龍之介,獨一無二的。

若未來有誰,能帶著微笑,將這些話傳達你給就好了。敦抬頭望向前方的天空,漸漸浮現出了鮭魚肉的顏色,真美啊。

「是想被人誇獎嗎,人虎。」

「才不是!誤解!」

「別人說什麼便做什麼,完全不考慮自己是否適合嗎,你倒是可愛。」

「!!!」

芥川看人不做聲,以為對方只是累了,半背著人下山他也有些力竭,心境卻開闊了許多。

太宰先生的建議,不會錯,多去外界走走,自然會發現許多不曾注意的東西,比如,人虎很好騙,比如,人虎非常厚臉皮,鐵皮似得,還有意外地愛學習,但太過貪心,仿佛意圖將周圍的所有都吸收入那副身體……

你很可怕,也很可愛。唉。

芥川忽然注意到周圍人的目光變得熱熾,都集中在他背上,人虎做了什麼嗎?

「喂,人虎,你在做什麼?」

「什麼也沒做……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下來,感覺很不舒服。」

「抱歉覺得重了吧……」敦誤以為對方是被自己蹭得不舒服,反而將頭埋地更深了,「但、但是現在不行……」

「為何?」

為何?敦不敢說啊,他現在光是要捂著自己的虎耳和尾巴就分身乏術了!他也不知為什麼突然就冒出來了,異能現在不在社長的控制範圍內,頗不聽話……反正肯定是芥川的錯!都怪他說了那種話!

「不、不行,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車站了。」

「你在隱瞞什麼嗎?」

「哈?才、才沒有!不要隨意猜測,好好看路啊芥川。」絕對不能讓人看到這副模樣!

「下來!」

「不下!」

二人的爭吵聲逐漸演大,隔著山脈都能聽見回音,芥川有些惱,他操作羅生門想把人扯下來,敦卻抱著他的身體說什麼也不肯放手,畫面怪異得很,終是演變成扭打,誰也不肯妥協,這次,換成作為支撐點的芥川腳下不穩,一個咕嚕,一起滾下了山。

周圍的看客們心想,你倆可算滾了。

好在已經接近盡頭,滾到了五合目附近,隱隱能聽到“你找死嗎”、“不要扯我領帶”、“異能控制不好的笨蛋”、“都是芥川的錯”之類的混雜音,正好趕上巴士到站,還是之前那個司機大叔,探出車窗、看著兩人互掐,說了句“你們感情真好”。

哪裡好!和這種人/傢伙!

中場休戰。

因為中途耽誤太多時間,折騰得兩人都身上都或多或少留下些許的傷口,雖不礙事,卻沒能按計劃日程回到橫濱,只得暫且在附近一家旅館住下。

富士水養人。

白色的水霧緩緩升起,入水聲在偌大的屋子內迴蕩,緊緻白皙的肌膚上逐漸開始浮現紅暈,若隱若現………將芥川丟在一邊、獨自泡在水裡的敦發出了舒適的歎音,溫泉富含偏硅酸泉質,除了養顏美容等功效,他非常理解從前鏡花十分好此的理由,因為被溫水包圍的感覺真的很舒服啊…………敦整個人沉浸在幸福中,將今日所有不愉快拋之腦後。

話說芥川在干什麼?

似乎非常討厭水的樣子,堅決不肯入浴,像個苦行僧似的待在房間裡,敦暗自為他無法體會這層幸福感到惋惜。即便因為客滿,他們只能同住一間房,即便自己的腿還有些隱隱作痛,尚且沒有完全恢復,只要二人不互相打擾,估計自己還是可以平安見到明天的太陽。

舒緩了身心的疲倦,敦換上旅店準備的浴衣,他想著就算回房間也是對著芥川那張臉,不如到外面吹一下冷風。

他們住在山梨縣邊界的一家民宿,周圍人煙稀少,唯一的便利店也在十里開外,好在臨近山中湖,吹著夜風,去湖邊散步也不失愜意。

敦閉上眼睛,波浪輕輕的拍岸聲縈繞耳際,星辰藏匿於深沉的夜空中,倒影在湖面上搖曳,熠熠生輝,偶爾風吹草動,樹葉和泥土的腥味令人熟悉,仿佛天生就該在此歇息。內心逐漸與寧靜的夜晚化為一體,那些交錯在身邊的罪孽與幸福仿佛都不再與自己有關係,只剩下無盡的寂寞。

此刻停下腳步,憑欄欣賞富岳寂靜的容顏,言語失去了意義,就連呼吸這件事也快忘記……橫濱的夜景也很美,但不一樣,在這個一切都無限接近于“零”的場所,令人只想靜靜等待歲月終焉。

大自然,真的不可思議啊。

他竟然起了不想回去的歹心。敦搖了搖頭,一時也不解自己為何會突然冒出這種想法。

這份心情又該告訴誰比較好呢。

少年心思單純,難得為這類問題犯起了難,兜兜轉轉心中浮現的依舊是那幾個人選,可那也不合適啊,不行不行他會羞恥致死的………敦抱著頭、蹲在路燈下,等他注意到周圍氣溫有些下降時,抬首已全是黑暗。

誒……我是從哪兒來的?

他試探著繼續沿著湖邊往回走,結果無論怎麼走仿佛都走不到盡頭,他剛才有走這麼遠嗎?敦緊張地抓著浴衣下擺,繼續一條路走到黑,一面祈禱著不再生意外,一面也不信自己真的會迷路,怎麼可能?無名男性曝死野外什麼的……道旁叢生的野草劃過他的小腿,他加快了步伐,好掩飾心底那點害怕。

草叢中突然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只見一團漆黑的陰影,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飛速地移動起來,敦被嚇得渾身僵直,緊接著聽到了奔跑的蹄音,由遠及近,仿佛要向這邊衝過來。腳底發軟、蹲坐在地上的敦不知所措,他閉上雙眼,冷汗直冒,等待著被撞飛的疼痛,等了許久,臆想中的災難卻并沒有降臨。

手機鈴聲不那麼適時地響起,歌曲放了大半他才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誒?自己明明設置的是震動模式?

「你跑哪去了?」話筒裡傳來質問聲。

「芥芥芥芥芥芥、芥川……」

接起通話的敦口不擇言,那頭沉默半晌。

「鄙人不叫芥芥芥芥芥川。」

「請不要開玩笑了好嗎………啊不對是我不好嗚嗚嗚救命啊芥川…………」

聽人帶著哭腔大概敘述了前因後果,芥川全程一言不發,等對方情緒稍微好轉時,冷冷地說,

「死在外面不就好了,不用費時間回來了。」

「你怎麼可以見死不救!」

「憑什麼救你」那頭的聲音頗顯愉悅,似乎樂見其成,「求我啊。」

「求你。」秒答。

「……你沒有自尊嗎人虎。」

「那是什麼東西可以吃嗎。」

厚顏無恥。早便知道他是這種人,卻不再如初見那般厭惡。芥川心想,那恐怕是無意中受了這份單純影響,自然而然接受了這種設定。

嗚呼。改變悄無聲息,令人後怕。

芥川終是在敦的苦苦哀求下出了門,然後在一顆暗淡的路燈下找到了他。少年縮成一團,仿佛被遺棄在黑暗中的小動物。

「嗚嗚嗚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沒有看錯你!」

「你知道這是哪兒嗎?」

「嗯?」

芥川抽出插著衣袖里的素手,往高處一指,敦一直苦苦找不到的民宿,其實就在他附近。

真是要被你蠢哭了。

「沒辦法嘛……當時心裡就很害怕啊。」

「怕什麼?」

「有動物。」

「動物?」

「四個蹄子的,聽聲音像是。我以為是野豬……」

「是鹿。」

「是鹿嗎?」

「這附近有很多」芥川好笑地俯視膽小的人,「你不也是四隻腳的同類嗎,人虎。」

「都說了你的玩笑不好笑啦!」

敦猛地站起身,大腦氣血逆流身形不穩,扶著芥川的手臂才站穩,他嗅覺好,聞到了種類似薄荷的清淡香味,不由失了神。

「人虎?」

「!」

「回去了,鄙人乏了。明天離開之前不要再亂跑,否則折斷你的手腳。」

「哦、哦。」

敦認錯地點頭,跟在其後,自然而然牽著那人的衣角,往有光的方向走,那路途原以為那麼長,卻又近在咫尺。

「芥川,手機的鈴聲,是你設置的嗎?」

「嗯。」順手而已。

「為什麼是《龍貓》啊?」

他回憶剛才所聽到的曲子,不就是以前陪鏡花看過的動畫電影里播放過的,芥川也會看那種動畫片嗎?好意外。

「對你的印象。」

「那算什麼……」

不要擅自給別人加奇怪的設定啊,會很困擾的,他才不是和你們一樣愛看動畫片的小孩子。

「人虎,人虎!你在聽嗎?」

「嗯嗯?什麼?」

「此次,姑且先向你致謝。」

「誒?又來?」

「多餘的話不會重複第二次。」

敦躲進對方融入夜色的背影,非常小聲地問道。

「……所以,這次你到底有沒有找到你想要的東西啊?」

芥川的腳步頓了頓。他總是這樣,對某些事過於敏銳,殊不知他人,正是畏懼那份透徹。

「並非一無所獲。」

「哦,是嗎。」

敦不打算再多問了,以他的直感,停在現在這個位置就好,保持一定的距離,對他,對芥川,都好。

然而對方卻幽幽開了口。

「如果是你的話,也許能先找到答案。」

敦瞪大眼睛,突然扯住對方的衣袖,駐足不走了。

「你害怕了嗎,芥川。」

「什麼?」

「你變懦弱了呢芥川,一點都不像你。」

「!」

敦繞到人前,面對面,直視對方。

「我現在有點生氣,但不想和你吵架,也不想被打,不過,你願意聽聽我的想法嗎?」

「……但說無妨。」

芥川穩定自己一時被激起的情緒,沉著臉,準備聽聽這人到底有何說辭。

「你還記得我們約定的條件嗎?“這六個月你也一個人也不准殺”,那並非我憑空想象而來。」

「我兒時的老師曾“教導”我,每一個生命都懷有責任,我們的過咎,不在於所為之惡,而在於未行之善。」

談到院長時,敦的眼中色彩難辨。

「也許你會覺得可笑,執著於那種人的話……別介意,我只是想說,無論是誰,都不該被與生俱來的命運囚禁,如果、如果芥川偶爾也會覺得辛苦的話……請就向周圍求助吧,總會有人聽見你的聲音的。」

芥川默默聽完後,逼近敦的臉,語氣森冷,

「你是否對黑手黨存在某種誤解。」

「的確,鄙人身邊不乏部下、棋子,想利用的東西應有盡有,然而,那是花費龐大資金與人力、建立在組織利益之上所形成的固定佈局,所有人身兼各職,各安其命,怎可因一人而牽動全盤。」

而且,他也不需要朋友,他不需要那種互相安慰、令人作嘔的關係,那非他所求。他所求是更為強大的羈絆,以及,由此而生之物,擁有著足以連接未來之強度……

「那下次,我一定會第一個聽見的,芥川的聲音。」

夜風拂過二人之間,芥川輕咳了幾聲,收回望向湖面的幽暗目光。

「聽見又如何,人虎。你打算怎麼做?」

對啊,他該怎麼辦呢?敦頓時犯難了。只是下意識地回復了,根本沒想好下一步。

「嗯嗯嗯……啊!到時候看著辦吧!總會有辦法的!」

「你這傢伙……!」

芥川看起來生氣了,要發火了,敦事先警覺,往前方跑了幾步,躲在月光下,回身輕笑。

「雖然我並不清楚未來的事,但是,我所邂逅的那些特別的話語總能成為我前進的力量,太宰先生也是,偵探社的大家也是,還有你。」

「鄙人?」

「嗯,雖然是非常令人火大又討厭的話,好在我大人有大量,全收下了!」


神之天空的花,謂之星星,人之世间的星辰,称為花。少年眼中生出的光芒,比星星更明亮,比黑夜更長,在月下綻放。

然而,美好的事物總是易逝。

與其暴露於人前、在這充滿紛擾的世間,不如帶去遠方,去那沒有仄暗之地,從此珍藏於懷。

胡言罷了。

那麼,可以信任你嗎。天真之人。

在原地駐足許久,芥川才動手去扯那張年輕的臉,軟軟的,稍一用力就變了形,像個糰子。

「剛才是用哪張了不起的嘴說話的?啊?區區一介人虎,少給人裝模作樣。」

「推(對)——浮(不)———西(不)——啦!嗚嗚嗚放手放手!」敦捂著臉頰,欲哭無淚。

「人虎,絕對要殺了你。」

「感想第一句就是這個嗎!」

「不過,那是幾個月后的事」芥川略微思索,一笑,「現在,這樣就好,你有你該做的事,鄙人暫且不打算傷害你,但同樣也不會嬌慣你,做好心理準備吧。」

「好」敦走在前方,笑聲清脆,「我等著你。」

富士,月夜,人虎,迷了路,真是有趣的浪漫。在星芒點綴的小路上,就在那裡,他找到了他,然後,回到旅館睡覺。

芥川望著那個快要消失在月影下的人,即便最終免不了刀劍相向,他也願那雙眼,只見滿天繁星,永遠清澈無暇。

此情世俗難容,卻仍漸漸積澱在心,惟願永遠銘記你瞳中光芒。


到館之後,敦留戀地回望他們一路走來的地方,那裡現在漆黑一片,回歸寂靜。

「人虎,不要東張西望。」

「嗯,馬上就來。」

旅人們跋涉途中的停泊之处,各人所带来的思绪、回忆皆在此深埋因缘,那些由黑暗孕育而生之物,現在還只是一粒粒石子,它們並排成行,如同本就是一體般渾然天成,直到哪天能真正融合,也許就能改變世界吧。

若終有一日,目光相接,放下執念。

若終有一日,能與你一同跨越。

今晚就晚安吧,明天也要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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