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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擾一下,請問,你知道人魚嗎?
我也是,從未親眼見過那種生物。
話本中偶有相遇,也終化泡沫。不過,鄙人有個關於它的物語,有些長,願意聽我說的話,請留步。
從橫濱搭乘橫須賀線穿越喧囂的城市半空,雲翳掠目,樹影漸漸佔據視野,透過車廂玻璃遠遠看見那片海時,在鐮倉站下車。這之間的路程稍顯漫長,卻曾是我學生時期最期待的時光。
我有一位先生,住在鐮倉。他令人懷念。
由於自小罹患疾病,我的夏天總是在這邊的海濱院裡療養度日,然後在那裡,遇見了我的同類。
我总是喚那个人“先生”。我們都是不健康的人,能聊的話題十分有限,其間,先生曾問我還打算在這耗多久的時候,看到他的笑容,不由自主地稱呼他、“先生”。
此去經年,當我在大學院就讀時,再次遇見先生,心中高呼命運!即便院係不同,先生也並非我研究課題的導師,出於習慣、理所當然地繼續如是稱呼。
先生主文,名氣不大,每年定期做一些項目而碌碌無為,他的身邊總縈繞著懶散的氣息,配上那副引人注目的容貌,各類外號應有盡有,雖然在我心中,那只是我的先生。先生選擇什麼都不做,就那麼羞恥地苟活,在世俗眼裡可能頗為不齒,然而,他的學識與見地深廣的令周圍人感動,並非用紙筆、白紙黑字可以輕易道明的。我如此吹捧,諸位估計也難以認同,但如果你們遇見先生,便會知道。
每日與學生們聊天打趣、叨嘮女人的事、平淡地活著,稍微獨處時,先生總是沉靜地注視著河川、溪流,連校內的下水道也不放過,他時常問我,
「芥川君,這些水最後都會流向大海嗎?」
「是的,全部。」
無論您在哪條河裡寂寞地死去,殊途同歸,所以請放棄吧。我一直想這麼說。
我的思慕扎根在先生身上那軟弱而崇高的地方,如同被死亡誘惑,每年夏天我都會去拜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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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色如日,受累於論文的某個暑假,待到終於解放之時,時節已入晚夏。我如小鳥出籠趕到鐮倉,打算與先生度過最後的假期。
先生的房子靠海,寬闊如寺院,卻只住有先生一人。來時匆忙,未準備問候禮,按門鈴時心中惴惴不安,卻始終未有答音。我悄聲踏進院內,生怕驚擾到正在工作或者午睡的先生,結果,屋內一個人也沒有。
先生出門了。事先沒有通知,是我的錯。
心中難免浮現失望之情,卻又不能埋怨。轉身之際,身後吹來一絲涼意,先生家的空調沒有關,怕是出門忘了。我帶著點怨氣地走進內間去按開關,隱約聽到走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我以為是先生回來了,期待地佇足,一時又覺自己行為失常,仿佛在嘲笑我的手足無措,風穿堂,整座房子靜的猶如鬼窟。
當晚,我住進附近的宿店,聯絡了先生。電話那頭傳來女人的靡靡之音,夾雜著玻璃碰撞的細微聲響,先生問我“一個人會不會感到寂寞”,我說不會,明天可以見到您嗎,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可以。
先生總是這樣,在別人意圖靠近時本能地迴避、躲開,他越是逃避,越令自己傷痕累累。那時的我殘忍、無知至極,但求先生,不怪愚生。
食過晚飯,我預備去海邊走走。金黃色的沙子在夜間變得冰冷,微鹹的海風吹拂臉龐,腳尖感受著貝殼的形狀,無聊作事,我登上附近一座海蝕崖。被海水腐蝕、受重力崩落形成的懸崖陡壁,像一個表皮凹凸不平、搖搖欲墜的黑色怪物。海風似有八重重,將人層層包圍,仿佛置身於遙遠的海面之上,空無一物,卻又應有盡有。抬首望空,我忽然有些明白先生為何選擇定居此岸。
此刻的月影是如此淡雅。
蒼玄交融的夜空中弦月高掛,星光零零,光碾成的顆粒正在水面上緩緩擴散,銀白色浪花擊碎、重疊,輕薄的水霧彌散在周身,肺部隱隱作癢。海風襲人,我強忍著站了一會兒,打算折返時無意間向下俯視。
一個拉長的人影浮現水面,輕微的喘息聲、划水聲,優美地向前划動,自上而下,一覽無余。水晶鑄造的肌膚,身形玲瓏美好,背部反射著來自月亮的光輝,那是鱗片吧?想必身下便是滾圓的魚身,銀杏般的扇形魚尾正在撥動水流。
自水中探出頭來,看不清面目,但我感覺他正凝視著這邊,雙目相盼,無言以對。
人魚。
古代關於人魚的典故,大多是陰森恐怖的,偶爾也有比較浪漫的說法,不論結局,最初的相遇都是無比瑰麗的。然而這層浪漫只存在於書本。
遇見超出自己認知範圍的東西,整個人僵直,挪不了步,那令人雙腿發麻的目光仿佛注入了毒藥。我突然想起了浦島太郎,那個被海龜搭話帶至海底的男人,自認不是那般愚人,實際上自己心中也懷著某種期待,想一睹乙姬風采的這世上絕不僅是鄙人!然而,世間萬物向來不喜照人類想象構思那般發展,噗通,他潛了下去,再也看不見。
請等一下,鄙人,還想和你多說說話
像這樣的台詞,沒有得到出場的機會便消殆,真是,絲毫不留情面的生物。
關於自己是如何回到旅店、何時就寢,記憶一概模糊不清,我暈暈乎乎地回到自己的布團,一覺睡到了清晨,醒來時亦懷疑自己只是做了個奇怪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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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君,抱歉呢昨天沒有迎接你,橫濱現在還是很熱吧。」
「依舊十分炎熱。」
「論文完成了?那太好了,可以輕鬆一陣了。」
「多虧您的指導,先生提供的資料非常有用,總算寫完了,現在什麼事也沒有了。」
「是嗎。」
先生安靜地聽我對於論文的內容喋喋不休,深海般的鳶色眸不被任何侵擾,毫無波動,那讓我有些受傷。正準備拿昨晚的異聞嚇嚇他,先生身後的拉門隙開一條縫。
「太宰先生,打擾一下。這些衣服,收在哪裡比較好?」
「啊啊,放在櫥櫃最上面就行了,已經穿不下了,敦君喜歡的話就拿去吧。」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純白。白髮、白膚、白襯衣、從頭到腳色素淺薄的少年,襯得眼瞳稍顯奇異,像寶石一樣嵌在眼窩。我不認識這個人。
「忘記跟你介紹了,這孩子是“敦”,暫時寄住這裡,親戚家的孩子。」
「親戚?」
「嗯,很遠很遠的親戚。」
少年禮貌性地向我點頭致意,頗有些怕生,很快退到門後,消失在跟前。我好奇地注視那個白色的身影,先生卻好似緊張什麼的想方設法地轉移我的注意力,反倒可疑。
據學生們間傳的閒話,只是閒話,先生年輕時似乎曾犯過什麼過錯,與家族斷絕了關係。幾乎不與親友往來的先生,為何?
「芥川君,剛才你想說什麼來著?」
「沒有,沒什麼。」
我將哽在喉頭的話藏入心中,不知為何,突然,不想告訴先生了。
之後的半個多月我基本都與先生在一起,先生去哪兒我都執意跟著,他也只能歎氣,連惱怒也沒有,最多不過拍拍我的頭,任我自由。先生總是如此溫柔,不會拒絕他人,卻也無法張開雙臂接受誰,他很膽小,卻是我獨一無二的老師。
那名少年極少再出現在我眼前,彼此都很敏感,非好事之徒,我也盡可能不與之接觸,只和先生說話。
直到某次與先生討論時
「先生,您的觀點鄙人無法全部認同。請您詳細解釋。」
「剛才已經解釋過了吧?芥川君真笨,這股認真勁也是……」先生如找到救星般地抓住坐在一旁的人,「敦君,你說說,誰的說法更有理?」
突然被抱住手臂的少年先是一愣,神色略帶嫌棄意味,他正在擺弄一盆淡黃色的水仙花,我與先生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有些不適地拉開與先生的距離。
「怎樣都好啦,沒有興趣。」
「好冷淡!敦君好冷淡!」
「…………您好煩啊。」
「好痛,心好痛。敦君———必須得懲罰一下………看招!」
「啊!好癢………別鬧了太宰先生!」
「那你可明白我剛才有多難過,差點死掉了哦。」
「是是,但您不會死的,絕無可能。」
先生狀似受傷地後仰,耍性子般不再理會我們。我重新審視眼前的人,他正嘗試與先生就著日常瑣事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起來,先生眸中帶笑,波光瀲滟,是我從未見到過模樣。少年輕輕地笑著,原本近乎透明的稀薄存在感,此刻卻硌眼得很。
宛如那條白練色的人魚,散發著朦朧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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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先生有事外出,我一直睡到午後才起身。在房子里無聊地徘徊,打算去先生的書房打發時間時,才憶起屋簷下不止我一人。
高高的書櫃少年坐於其上,靠著墻捧著書正讀著,陽光無法完全進入屋子,身體一半置於光中,一半沒入陰影。我象征性地敲了敲門,對方卻完全沒有理會,一頁一頁繼續翻看著先生的書籍,這使我感到不快,徑直走進屋子,改成直接敲書櫃。
「是您啊。」少年抬了下眼皮,聽語氣難道以為是先生回來了嗎。
我沉默地望著他,這是我第一次與他對話。
「為什麼坐在上面?」
「我有妨礙到您嗎?」
「沒有。」
「您餓了?」
「不是。」
「…………我實在愚笨,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請原諒。您請便。」
少年坐在上方輕輕搖晃那兩條竹竿細的腿,仰視的角度令我不禁皺眉,其實我有很多想知道的事,不想知道的事,卻找不到合適的開口機會,但有件事很清楚,自己與這個人,可能十分不對盤。
先生不再如以前一般事事處亂不驚,偶爾會非常開心地大笑,也會如孩童般地撒嬌耍賴,我想,那可能都歸功於眼前此人。
「你到底是誰?」
「您這話問得……」他顯得稍有些吃驚,「您對我有什麼意見嗎?」
「…………我不喜歡你。」
「是嗎。」是嗎,是嗎。與先生敷衍的態度很像。
「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關於自己,關於先生。
「什麼都得爭論一番,仿佛很有趣似得,無法理解你們這些人。空談一切,爭得面紅耳赤,問題也不會解決。不過,芥川先生能坦言喜惡,我倒是心中對您有些敬意了。」
哦?原來你一直很鄙視我。
「向來來這做客的人,都盡可能想與太宰先生拉近關係,他們往往從我這下手,然而沒有比讓討厭自己的人裝作喜歡的模樣更令人惡心的了,而且,自己不過是個寄住的食客,連學生都稱不上,真幫不上忙。」
「你很有自覺。」
完全不似平日那般溫厚,褪下面具,殼下的人冷漠如冰,吐辭辛辣,先生知道嗎?他的敦君。
「有人說過,芥川先生是個怪人嗎?果然太宰先生吸引來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種,那個人也是,身上充滿了各種謎團。」
「那個人不是你這種人可以置辭的!」
他合上書本,垂眸注視我的臉,我的表情一點也不好看。良久,他嗤笑出聲。
「誰規定的這麼無情的規則?你們真的了解太宰先生嗎。」
門口傳來開門的聲音,是先生回來了,少年輕巧地一躍而下,準備小跑去迎接。我的胸中有股巨大的感情難以排解,像是壓在心頭許久,終於爆發。等意識回到眼前時,我已經與人扭打成一團,書頁紙張飛飛散,急促的呼吸交疊、怒吼著。那也是那個夏天我唯一一次從那雙玻璃般的黃昏色眼球里看到情緒。
絕不退讓,不願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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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先生約我出門散步,多半也是因為這件事。他笑著,仿佛打架對我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問我怎麼會到動手的地步時,我將今日的對話悉數轉述。其實自己多少也察覺當時有些欠缺冷靜,然而人都是衝動的生物,我無法原諒那小子的態度!
「芥川君,原諒敦君吧,他不是故意的。」
「那就是天生的嗎。」我冷笑。
「那孩子只是表達害羞的方式有些與眾不同,你慢慢會明白的,我代他向你賠罪。不要生氣了。」
這種說法,我討厭。
「您缺乏公正。」為什麼對他總是如此縱容!
「雖然有些超出想象……你們倆真的很相似,就像是各自的鏡子。」
「我和他?」別開玩笑了。
「況且,我現在畢竟是敦君的監護人,如果我不站在他那邊,可就沒人幫他了。」
呵,您才是,巧舌如簧。
「這算是威脅嗎?」
「好吧,那就是威脅。要是某天我不在了,芥川君,請代我照顧那孩子吧。」
這種說法,我也討厭。
「我不要!做不到!」我可能會控制不住掐死他!
先生走在前方,背對著我,海風習習,木屐踩在落葉上沙沙作響。
「你孤獨得要命,我真怕了。旁人不敢接近你,生怕被你的黑影吞噬,我是大人,暫且還可以應付你們,但也有不好的影響。比起與我交往,多和同齡人接觸,對現在的你,更為重要。」
「我不孤獨。那不是您能一言蔽之的事。」
先生淒然地笑了。
「你也是敦君也是,與我相遇,對你們而言可能並非好事,恐怕在未來可能還會成為你們前進的阻礙。我很弱,沒有骨氣,更沒有力量使你擺脫孤獨的支配,我是個沒用的人。我希望你們盡快離開,趕緊去尋找些別的什麼,不要在我這種人身上浪費時間,卻又覺得和你們一起在這裡生活,非常愜意,想融化進沙子裡………這話可別告訴敦君,太遜了,一點都不帥氣。」
沒用的男人。
「結果,自己也逃不開人性生來的悲哀,難為情啊,好想死………芥川君,別擺出那種表情啊。」
先生捏了捏我的臉,拿衣袖擦拭我的眼淚,只因為幾句話就哭了起來,我也很沒用。
「芥川君,千萬別長成麻木粗糙的大人,現在這樣就好,但也不要討厭我啊。」
不會的,怎麼可能,都是一開始就知道的事。先生。
「先生,我……」
「時候不早了,早點回去吧,為了敦君。」
先生掉頭往回走去,他的背影細窄,不佝僂,卻似老人般厚重。
我沒有跟上去,我反方向奔跑起來,像是要把所有都棄之身後。當晚,我沒有回先生家。
“為了敦君”
異常溫暖的四個字,卻深深灼痛了我年輕的心。完全不懂愛為何物的我已經開始妒忌了,為什麼是那個人!那個如人魚般的人。
剔透的肌膚、圓潤的腳趾、幻惑的雙眸………是啊,那人一定是妖,才使得他人如此癡迷。
我的先生在海邊養了一條人魚,那條冷淡的人魚只有先生才能隨心所欲地掌控,他將先生困在了這片四方的海中,既離不開深水,又擺脫不了塵世。
當時的我,從未考慮過這些。關於人魚這種陰晴不定的可憎生物,到此止語。
※
隨著季節更替、年歲增長,我漸漸不再去先生那了。先生不曾怪我,我卻懷有歉意。我終究還是長大了,變成了他最不喜歡的那類人,不敢再去面對先生。
更甚,每次去的話最終也都會演變成與那條人魚針鋒相對、不歡而散。生氣,一提到他我就無比火大。
先生曾說,耿直的人,即使和他吵架心裡也痛快。
為何我卻只覺得全身的毛孔都在咆哮,一定是對方不夠誠實,絕不可能是我。
夏日結束,我便不得不獨自回到橫濱。每一個與他們度過的好日子、壞日子都被我裝進了寶箱,閃閃發光。從爭吵開始的清晨、一起吃冰的午後、靜謐的夜間……有誰不曾為那莫名的感情而痛苦?譬如朝露飛葉,我們總以為它很重,很重,是世上最重的重量,驀然回首,才發現它一直都是很輕,很輕的。最深和最重的愛恨,也許必須同時日一起成長。
僅有一次,先生在我畢業的那天來為我慶祝,他將那人獨自留在家中,這使我心中升起報復性的快感。
這種幼稚的關係一直維持至三年後,我接到警察局的一通電話。
先生失蹤一年了。
仿佛笑話,周圍所有人都知道,唯獨我完全被蒙在鼓裡。
聽聞先生失蹤的消息,有些難受,卻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震驚,不如說我在很久之前便隱約有种預感,那個人總是要走的,總是要離開我們的。
電話里說,在尊師的遺留的房子裡發現有位無證居住、十八九歲的男性,所有聯繫方式只有我的可以接通,勞煩我快些去領人。
用鼻子想都知道是誰。
我趕到時,他蹲坐在警察局的地板上,眼神茫然,仿佛被拋在海上的嬰兒。我拉開口罩,才發現我竟不知道他的姓氏,先生也從未提過,沒辦法,第一次開口、喚他的名字。
「敦。」
如聞鐘聲般聳高脖頸,目光回轉一圈停在我臉上,神色略有遲疑。
「……芥、芥川先生?」
變聲了,聽上去還是很青澀,先生曾非常愛那副乾淨的嗓子,說是如雲雀笛般悅耳。
做完筆錄,帶著人走到外面,幾年不見,當初那個稚嫩的少年,外貌幾乎沒有增減,長高了點,手腳變長了,不過還是比我矮。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相顧無言,如同那個寧靜的夜晚下海面上的對峙。他還穿著先生的舊襯衣,現在是冬天,大截手臂、小腿裸露在外,不知冷似的。
「…………去哪啊?」
「你想去哪?」
「回家……」
「那是太宰先生的家,不是你的。」
逐漸的,我也不再稱呼那人“先生”了。
「…………」
「能解釋一下嗎。」
「什、什麼?」他縮起脖子,後退幾步,有些害怕。
「一直回信的人,是你嗎?」
「…………」
不否認,很好。
使我成為最後一個得知太宰先生失蹤的人的原因不為其他,我與之定期通著信,那曾給我極大慰藉,一直以為他還住在那片海邊,從未懷疑。原來這一年收到的明信片和信件都出於面前人之手嗎?
滑稽至極。為什麼要做這麼麻煩的事?早點告訴我啊。還是說,以為我也會像你一般為那個人的失蹤驚慌失措,太天真了。我幾乎可以想象這個人坐在書桌前,笨拙地模仿太宰先生筆跡,一遍又一遍重寫………真是,活該。
若換做從前,我可能已經給人臉上來一拳了,敢如此戲弄人。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為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斷道歉,帶著哭腔,他還是很愛哭,以前也是。
「謝罪之後再說。走了,跟著我。」
「誒?去哪?」
「回家。」我將脖子上圍巾取下,扔給他。
隔著三四步距離,緩緩踱步。過了許久,我聽到身後有一句輕聲的“謝謝”,飛速沒入風雪。
※
敦大口吃著用冰箱裡剩下食材勉強拼湊的茶泡飯,拿著勺子憤憤然,說我上輩子一定窮得連擦鼻水的草紙都沒有,這輩子才備受上天眷顧,竟然住這麼豪華的公寓,簡直是全共產階級的公敵。
之前忘了說明,被人提醒才在此提及,莫要介懷,鄙人並無炫耀之意。
我生活優渥,得益於祖先的積陰,並不全是自己的功勞,現在獨居城市一隅,迫於某些緣故,最近新養了隻寵物。
太宰先生的失蹤間接改變了我們二人的生活,敦住進了我家,他實在無處可去。
那天,他抱著圍巾,臉凍得通紅,說自己還是要回鐮倉的時候,我將所有門反鎖上,警告他不准再給人添麻煩,他抗議了一周,終於敗給了茶泡飯。為什麼是茶泡飯?無法理解。
我不問他為何不回本家,也不去找新的住處,寧肯被當做多餘的東西也要死守那座房子……諷刺無益,我不想談這件事。
家中突然多了一個人,不得不去置辦些生活用品,敦估計還沉浸在被我收養的衝擊中,難得不好意思起來,說出自己只要有食物就能活下去這種蠢話。
「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給我學會人類的生活方式,鄉下人。」
「!!!」
他想像以前那樣反駁,我敲了敲桌子,他還是怕我的,立即閉了嘴。那安靜的樣子,較之以前,感覺不壞。
從商場出來,推開咖啡館的門扉,月光照亮的城鎮如燈景般,天橋上積著昨日的雪,四處零落著行人的腳印,敦穿著新買的深綠色棉服一深一淺地走在雪中,新雪飄落在他的頭上、臉上,他旋轉過身,像在跳舞,笑的沒心沒肺。
「芥川先生,怎麼從未見您笑過?您不愛笑嗎?」
「為什麼要笑?」我不解。
「嗯…………」他偏著頭,有些苦惱,「大概可以拯救下誰,誰都好,太宰先生說過。」
「他的話,不可盡信。」
「就算不為自己著想,為了花花草草們笑笑也沒什麼不好嘛,笑吧笑吧。」敦趁機撐起我的嘴角,他以前是這種人嗎?
我拍開他冰冷的手指,在那對琥珀色的眼瞳的倒影裡,即便無濟於事,也笑了起來。
「自說自話,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花草們的心情。」
你也是,太宰先生也是,都沒有考慮過我的心情。兩個混蛋。
「…………說的也是呢。抱歉。」
他真的變了。他以前只對太宰先生笑,瞇著眼睛享受被摸頭的寵溺,春花般绽放在眉眼间,仿佛忘記所有煩惱,連旁人也只願那笑容永不凍結。
唉,唉。令人煩躁的傢伙。
敦走得很快,他穿得輕薄,步子輕,輕易超過了我,人群的限制使我逐漸追不上他,他一直往前走,我想出聲制止,卻又發不出聲音,我該叫他什麼?但是,若不快步追上的話…………
「芥川先生?」
他站在路燈下,有些不安地背著手,他喚我的名字,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目及他嘴角不自然的弧度,我懂了。
這世上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不能再被誰拋下了,誰也不行。我們生了同一種病,靠蠶食過去的記憶描摹心底那人的形象,他對我親近,對我微笑,因為我們同病相憐,相顧成影。
「無虞。走吧。」
狡猾的人魚,完全沒有沒變,依舊那麼懦弱、卑鄙,多令人害怕、憎惡、卻惹人憐愛的人魚哦………這股不合理的怪異想法,會消弭的。
※
我把樓頂的泳池買了下來。將鑰匙放在人面前時,敦問我是否明白金錢來之不易,比起用言辭,我給他看我的給料單,仿佛受到了打擊,他看我的眼神更為複雜了。
鄙人一直為了某人一句無聊的話戰鬥至今,成為了無聊的大人………然而,你還是個小鬼,一直活在限制的圈子裡,不知天日,這是成人的溫柔,給我感恩戴德吧。
「芥川的溫柔,太難懂了。」他垂眸苦笑。
現在連敬語都不加了,越發得意忘形,真想把他直接丟到水池里。
「不過,你可能誤會了,我不是很會游泳啦。」
「怎麼可能?」
「是真的…………也不是完全不會,只是在學校課堂上練習得少。」
「哦嚯,愛逃課的小鬼。」
「才不是!而且不是小鬼!太宰先生倒是很善水,我都是看著他學的。」
太宰先生會水,我並不知道。
「和太宰先生一起去海邊玩的時候,有次,他趁人不注意,把我從高處丟到水裡,太可怕了,我那個時候完全不會水,只能撲騰著抓住太宰先生的身體,好不容易浮到水面,我還沒說什麼,他倒是先哭起來,一個勁說對不起對不起,把人抱的喘不過氣…………那個人啊,一進入水中便變得沉默,換個人似的,令人恐懼,又美麗…………」
他漸漸不往下說了。
他的描述缺乏客觀,用詞也幼稚,卻能夠理解。太宰先生,嗯,那個一輩子與水糾纏不清的人,也許現在又在世上的某個國家、某個地方的哪條水溝中不斷沉浮,尚且未知。
我將太宰先生之前在外界發表過的作品、研究拿給敦看,他全看了,一句話也不說,只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抱著我之前給他買的虎頭布娃娃。
一直生活在太宰先生身旁,他對那個人的了解不亞於我,卻又分屬不同方向。他以前說的沒錯,也許我們誰都不曾了解那個人,甚至沒有想去了解,我們警惕著,卻又都對那個人懷有各自的憧憬、觀點,然而我們從未有過與誰共享交流的念頭,這大概是我們一直不合的其中原因。
之後,順手將我過去的作品也擺在他面前,他一副已經吃撐的樣子,說“看不下去了”一把丟開,倒頭睡了過去。
………給我記住了,挨刀的。
鄙人現在從事的工作,雖不是最佳選擇,卻覺得十分合適。這份工作與吾師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這裡不多作解釋。正如之前所說,鄙人得幸,此生不愁金銀,卻一直在尋求在都市中自立的方法。
每天出門之際,我都會回頭,那裡現在發生了一點細微變化,開始會有個人,無用地揮著手,注視我的背影沒入夜色。
「一路走好。」
繁星似燭火搖曳,今晚亦是滿月當空。若被那雙眼睛映射的潔白月光照拂,自己最終是否也會得到救贖呢。說笑而已。
※
執勤期間,手機意外地響起來。接起來,只有低淺的呼吸聲。
一般這種開頭,准是他又犯錯了。
「你說。」
「那、那個,芥川,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
「迷路?」我看了下時間,凌晨一點。
「本來只是想出門買個冰淇淋,一不小走遠了……怎
麼辦,周圍好黑,完全不認識………」
「誰允許你擅自出去的!你在哪!」
「都說了不知道………抱歉,我錯了,我試著走走,碰碰運氣。」
「待在原地不要亂動,我馬上……」
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偏偏這個時候。
「是不是不太方便啊?」他小心翼翼地問我。
你也知道啊!頭疼!
我盡可能詳細地聽敦描述那邊的景色特點,給他指了大概方向,讓他趕緊回家。
切忌東張西望,盡可能往有光的方向走,中途遇見岔路、走不通的時候,也不要想著依靠他人,自己動腦筋思考,這個點還在外面的多半不是正經人,遇見危險就跑,你應該非常擅長這件事。
「嘖!」
「怎麼了芥川?妹妹嗎?」中也先生湊了過來,興趣盎然。
他是我職場上的前輩,工作能力不論,個人而言,我十分尊敬他。
「妹君還在國外讀書。」
「哦?那是誰?難得見你這種表情。」
我摸了摸自己臉,自己什麼也看不見。
「很奇怪嗎?」
中也先生一愣,一副拿人沒法的樣子,他總是笑得非常偉大、包容一切。
「那是人類該有的表情,一點都不奇怪,芥川」他忽然換做神秘兮兮的語氣,「所以到底是誰?」
「……寵物?」
「騙人。」
「鄙人無法獨力判斷。」
「這樣啊,辛苦了」中也先生拍了拍我的肩,「不過要注意場合,這裡人多嘴雜。如果有誰敢八卦這件事,告訴我,我幫你揍他。」
我不禁笑著點頭。
拂曉時分的天空漸明,人們陸陸續續地走出大樓,在白色的街道上徘徊漫步,各自尋覓安身處。
我裹緊大衣,疲憊得不像個人,任由體內塞滿的物件拖著我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到自家樓下時,抬頭望那個小小的窗台。
沒有光。
在敦剛來的那段時間,他一直失眠,他原來怕黑,嘴上不肯說,硬憋著,直到有一天頂著熊貓大的黑眼圈說自己實在撐不住了。他不知,我其實很早便察覺到這重異狀,只是一直在等他妥協,看他低頭。我可能要把畢生的爭強好勝都花在這個人身上,怎麼可能停止。
協商過後,我許他留一盞台燈,每當我夜半歸家時,都能遠遠望見那枚搖搖欲墜的燈火。
轉動鑰匙的手腕略微顫抖,我打開門,裡面一片黑暗,他不會在這裡。
那個迷路的孩子,被我不小心弄丟了。
他可能還在城市的某條街道上穿梭,可能縮在哪個公園的長椅上,可能已經被某個誰騙走了,他那麼傻,說什麼都信。
我渾身發冷,氣得發抖,對,是生氣,都是他的錯,那個笨蛋,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又丟下我一個人。
我將自己扔進沙發,我甚至連去找他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盡可能包裹住自己,對無盡的黑暗坐以待斃。
「嘎噢————」
身旁陡現一個圓圓的鬼影,披著白色的棉被,曲起手指,撲到我面前,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怎麼樣!嚇到了吧!」
「…………」
「芥川?你沒事……」
銀白色的柔軟髮絲近在耳畔,手指率先掐住了這蛛絲,仿佛被救了一命。
「笨蛋。」
敦是笨蛋。笨蛋,大笨蛋。
「………你怎麼了?」
他連手該放在哪裡都不知道,心裡肯定也很慌亂吧。
「笨蛋,臭小鬼。」
「喂喂喂你不要趁火打劫。」
乾脆找個玻璃箱,砍斷手腳,倒在裡面,疊上八重鎖鏈,別想出來。這樣,這樣,便不會再成為迷路的孩子。
「………剛才是貓?一點都不像。」
「是老虎!你才……哇……!」
我再也無法抗拒體內巨大的疲倦、掏空又填滿,就這樣抱著我的孤獨,聽不見鐘聲,永遠安眠。
「你又怎麼了?」
「睡覺。」
不要離開,請留在我身邊。
※
自上次起,我們不再經常交談。
生活作息不同,彼此也盡可能避免打照面,不是他的錯,只是氣氛難免會陷入尷尬的沉默。我亦深觉自己之前的失态,越發了解自己是多麼弱小的生物,正好最近忙於周身事沒有閒暇,得此喘息。
内心正在泛起某種波瀾,瀕臨變化的時機是異常痛苦。我們總以為自己在前進,在做我們“想做的事”,然而更多時候只是在重複“已經做過的事”,如孩童時代,誤以為暗自背下教科書上的答案就能判斷正確與錯誤,即便到現在,我們也依舊沒有長進。
敦,他,他,我漸漸不懂他了。
除了必要的交流,他變得幾乎不說話,也不笑了,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態。每天固定坐在樓頂的泳池旁,把自己關在那裡,安靜地注視著碧藍的水漾。
我試過讓他遠離水,他死活不肯,低著頭不讓人看他的臉,唉,別學那個人,別學他啊。
終於有一天,我上樓去時,沒有看見那個身影。
我打開鎖,走近池邊,如今那份潔白正侵染在水藍之中,誰也無法看見般隱沒起來,他蹲在水底,如石像般緊閉雙目。
他是不是想死。為什麼。
我沒有多想地跳入水池,我其實十分討厭水,從以前起就一直很討厭,它總是要從我身邊奪走一切、無聲無息,但那個瞬間,我只希望他別死。
大口地喘息著,我連罵人力氣都沒了,將他甩上岸的時候,我真的很揍他兩拳,然而目及那個不斷咳嗽的背影,透過緊貼身體的襯衣,肉白的皮膚上滿是觸目驚心的疤痕。
那不是常人該擁有的,猙獰、恐怖、久遠的傷疤。
我不禁隔著衣物撫上,敦驚恐地回頭,像被戳到痛處的野獸,警惕地拉開距離。
「怎麼回事?」
我有些惱火地把他扯到面前,他依舊不肯看我。
「你能先放開我嗎?我喘不過氣了。」
「是太宰…………」
「不是,不是太宰先生,和那個人什麼關係都沒有」他的眸色漸轉晦暗,打斷我的想象,「……是以前在孤兒院留下的。」
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又像放棄了什麼似得,輕歎了口氣,裸著足、雙臂環住單薄的身體,慢慢將真相道出。
「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並不是太宰先生的親戚。芥川,那個人騙了所有人,包括你。」
過去二字,可能天生就略顯沉重。我曾經羨慕的身份、嫉妒他可以憑此站在那個人身旁,結局卻如此啼笑皆非,除了愕然,更有种撥開雲霧的感覺。你原來一直還在原地,沒有離開過。
「…………從孤兒院逃出來後的日子並沒我想象的那麼好,沒有錢,沒有親人,為了活下去,我幾乎用盡了手段吧。身心都臟的不行,卻還是想活下去。」
「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正好眼前有座那麼大的房子,主人又不愛鎖門,對我這種人是絕對誘惑………有時候都會懷疑,這是否一開始就是陷阱呢,那個人一直在等著誰掉下去。」
「我摸進去的時候,他很快抓住了我,本來都做好被打一頓丟出去的心裡準備了,你也知道,那個人太出人意料了,說了幾句話後,他竟然問我要不要留下來,我當時覺得這就是個瘋子。瘋子和窮鬼,互取所需,聽上去很可悲,但那可能是我們唯一的出路了。」
「你真的從來沒有懷疑過嗎?我不是太宰先生的孩子,也不是他家人的孩子,我只是一個小偷,我偷了很多不屬於我的東西,原主突然人間蒸發,他說,我出去一會兒,不會太久,敦君要等著我哦,然後,然後留下一堆纏人的東西………到底誰才是惡人?」
敦不由發笑,轉瞬,又一副快哭的模樣。
「騙子。」
紫色與金色,痛苦和悲傷融和混在一起的色彩,被月亮譴責著,卻光輝奪目。
胸口宛若撕裂般劇烈疼痛。戀愛,是罪惡。實在太過痛苦了。有人曾說,不要愛上誰,也不要對誰抱有期待,可那並不是輕易能做到的事啊。
這副身軀已無法獨自生存下去,亦如我懷中正顫抖不止、瀕臨崩壞的人一樣。
同樣為生存而躊躇,為是否該活下去感到不安,還沒有人告訴他。
請不要哭泣,你並不孤獨。
我突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個夜晚,記憶已經有些曖昧不清了,可惜,那不是鱗片,而是月光透過水面折射出的人的悲哀。
太宰先生,被您拋棄的人魚啊,鄙人家中正好有一汪池水,四四方方,與那片海極其相似,您如果不需要了,請把他給我吧,把那條將自己囚禁在水中、祈求消失人魚送給我吧。
他對我十分重要。
※
我與敦和好了。
這個說法有些奇怪,但我找不到更好的說辭。
我不准他死,也不准他整日無所事事。我的做法無須外人置喙,更不需要誰准許同意,鄙人十分任性。而且,站在世俗的角度上,我是飼主,他依舊只是個蹭吃蹭喝的。
不過最近,他開始試探性地表示想要工作的念頭,呵,膽子不小。
「連路都記不清的人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
「我!我總會認的!」
「不,聽說路癡是天生的。」
「芥川!!!」
不工作也沒關係,永遠就這樣也可以,不要學世間那些自以為聰明的人,變得小巧伶俐,不用那麼快變成無聊的大人,你很可愛,這已足矣。至少於鄙人而言,那強過任何。
還有一件事。
極其平淡的一天,我接到了個電話,話筒裡傳來了遙遠的、令人懷念的聲音。
嗚呼,吾師。
「喂喂,能聽到嗎?」
「先生…………」
「早安,日本那邊已經是下午了吧?」
先生,先生。
我有好多話想和您說啊。
您現在身在何方?在做著什麼?依舊覺得活著很辛苦嗎?
「我很好啊,芥川君要不來猜猜我在哪?這邊可冷了,比日本的冬天還難熬。」
「…………」
「芥川君?龍之介?該不會哭了吧?」
「沒有,已經哭不出來了。」
「那是已經把我忘了?」
「您現在是失蹤戶,要回來的話,手續一定很麻煩。剛才在思考的問題。」
「咳咳…………」像是被液體嗆到,話筒裡傳來咳嗽聲,「你怎麼變得這麼不可愛了,把我家芥川君藏哪兒了,快說!」
「鄙人一直如此。」
不會忘記的,您永遠在我心裡,像那片白色波瀾般耀眼的大海。
我將最近的事大致告知,敦的事,我的事。聽完我的陳述後,那邊沉默半晌,久到我以為信號不好已經掛斷時,傳來幽幽的男聲。
「………敦君還好嗎?」
「很健康。吃的多,死不了。」
先生忍不住笑了。
「六宮姬*啊……可不是那麼好養的哦,芥川君。」
「是,鄙人有這份覺悟。」
最近,剛剛生長出來的覺悟。
正巧敦推門,他看見我正在通話,本想退下,我拉住他,指了指電話,稍比了個口型,就被人飛速搶過電話。
「太宰先生!」
他屏住呼吸,安靜地聽著,我不知道他們講了些什麼,敦突然抬頭看我,眼眶泛紅。
「…………您太狡猾了。」
「你們在說什麼?」我想著去按擴音鍵,被人打斷。
「不行!不能給芥川聽!」
「我的手機,自然有權利。」
「不給!你放手!太宰先生的話還沒說完!」他將手機盡可能舉高,甚至站到椅子上去,話筒中傳來那邊的不止笑聲。
您也想起來了嗎,先生。
在那個夏日的房間裡,不時嬉笑怒罵、平靜美麗的日子。先生,太宰先生,今日您的學生們也依舊等待著你,如果在外面沒有找到你想要的東西,請快些回來吧。
爭執不下中,不知何時,太宰先生切斷了。我們再度互相埋怨一番,吵到累得癱倒在沙發上。看向彼此,恍若隔世。
「今晚吃什么?」敦突然問道。
「………青鲭。」
「青花魚啊,青花魚好,要鹽煎的。」
「一条够吗?」
「不够,待會出门一趟。」
「我也一起。」
這是我們微小的報復。如果在遠隔千里的天空下,讓您感到體寒,那絕不是錯覺。
…………
你還在嗎?還在,謝謝。
這個故事是否有些無趣,抱歉,讓你失望了,我並不是很擅長敘事。
人類是無法如人魚般赤裸著戀愛的。請放棄掙扎,安心做人。
鄙人想說的不止這些。
即使成為大人,我也還想繼續愛著誰,想要給予某個人活下去的勇氣,成為湧動我生命的力量。想要愛與被愛,此非易事,諸君是否也在求問。
切勿恐懼,勇往直前。
*《六宮姬》: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